第一个世界 牧轻言从黑暗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一方花架下,深绿的枝叶密密麻麻垂下好似一泼瀑布,将明晃晃的日光都给遮挡在外,微风拂着,地上的阴影如波浪般浮动。 牧轻言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袭深青色宽袖长袍,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根玄色绸带,他手间捧着个橘子,指甲正嵌在果蒂处的果皮中。 他花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惊讶地张大嘴。 牧轻言原本是个死者,他在死后的灰白世界之中游来荡去时,头顶传来个声音。 “亡者72,恭喜你被受到主神召唤,你可以选择参与一场快穿之旅,到各个世界去完成指定任务,作为奖励,所有任务完成后你会获得一次重生机会。请问你选择接受还是不接受?” 这是他死后第一次有声音传入到他的世界,让他又是惊讶又是激动,而这番话表达的意思更是让人震撼,牧轻言想也没想就回答了“接受”。 “好的,三秒之后,旅行正式开启。”那个声音说道。 倒数完后,牧轻言就被一股力量撕扯到了如今这个地方。 所以那所谓的主神召唤是真的,他现在算是个穿越者,说高大上点大抵就和“游走在各个时空,执行特定任务的主神特工”差不多,只是不知道自己到这来到底被派了什么任务。牧轻言想着,顺手将橘子剥开。 当他正要掰下一瓣时,橘子竟给人劈手夺去,一句“谁特么抢我橘子”还没骂出口,脑海中响起“叮”的一声,牧轻言看见来人往嘴里丢橘瓣的动作兀地顿住,周遭的一切包括空气也停滞下来,接着一个机械的电子音响起。 【你好,亡者72,我是系统,现在由我为你进行任务说明。】 【你被指派的任务是到各个世界中去,附身到与你同名的宿主身上,让宿主走向悲剧结局。现在是第一个世界,接下来将为你读取宿主记忆,初次读取时你会感到轻微不适,这是正常现象,请不要担心。】 “卧槽什么鬼?我的任务都是送命题?”要不是刚才橘子被抢去,牧轻言此时肯定会喷出橘子汁水来。 【是的,每一位被选中的亡者都将会重复执行性质相同的任务,这也有利于提高熟练度,增加工作效率。】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向我提问,和我交流时真实世界中的时间是静止的,请尽管放心。】 牧轻言冷漠地“哦”了一声。 【完成时间越短奖励分数越高,希望你能尽快完成任务。】 听到这种拐着弯让人快去死的话,牧轻言觉得自己能把白眼翻到后脑勺。 系统消失后,牧轻言身处的空间恢复正常,他看着对面的人继续着吞咽动作,二话不说将脑袋往石桌上撞去。 头部传来剧痛,液体滴答而下的声音清晰可闻,紧接着牧轻言被扯离宿主的身体。 “怎么样,这够快吧?能获得多少分!”黑暗空间中,牧轻言兴奋地问。 【很抱歉,采取直接自杀的方式不被计入分数,你需要融入角色,完成剧情。】 “凭啥啊!”牧轻言傻眼。 【打一个比方,就像玩游戏一样,你从出生点刷新后就赶着去摔死,出现的结果只有选择复活,并不会获得悲剧结局。】 “……”意思就是他必须按着剧情走,在剧情分支的时候做出选择,运气好选对了就能死快一点,运气不好就得和这剧情磕。那会不会运气跌到负值,让他玩个圆满人生出来? 牧轻言问:“那要是我玩出了个he呢?” 系统有片刻的沉默。 【支线剧情有很多,大概不至于运气那么差……】 这就说明有可能啊!牧轻言顿时紧张起来。 【有任何疑问都请咨询我,祝你好运。】 这去死的条件太艰难,他想死的心都有了,牧轻言苦闷地挥手,和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系统作别,“那么角色复活吧。” 【重新加载进度。】 【重新读取记忆。】 ** 牧轻言再次从黑暗中清醒过来,发现仍自己坐在一方花架下,仍是那件袍子,手里仍旧有个橘子,橘子刚剥好就给人抢去。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现在是永安三十九年,国号为黎。这位宿主是位商贾之子,有婚约,婚约者是个男的。 乖乖,这风气挺开放啊,牧轻言历史学得不好,竟不知曾有过这样的朝代。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是别的空间的世界线也说不准。 面前的这个人叫叔柬,可谓是宿主的竹马,家就在宿主隔壁,两人打吃奶的时候起就有了交情。 叔柬将橘子都咽下后,坐到牧轻言的对面,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他,笑道,“抢你橘子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有赔礼。” 纸包上印着“稻香村”三字,记忆里这是宿主极其喜欢吃的点心,不过是京城的特产,轻易吃不到,带回来的往往都碎成了粉末。 牧轻言接过来便拆开,看到包着的点心后眼睛一亮,“这么远带回来,竟然还没被压碎!” “山人自有妙计。”叔柬得意笑道,笑后话锋一转“看你这样子,是还没收到京里的消息?” “你回来得太快了,家里传信的人还没到呢。”牧轻言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在记忆里搜寻信息,新手上路演得有些吃力,不过还好对面的人没发现异样,“说吧,发生什么了?” “就孟家老二,孟衢,你那未婚夫婿,不仅会试中了榜,还接了某位京城千金抛出的绣球,日子都择好了下月初八就成婚。”叔柬手肘撑在石桌上,幸灾乐祸道。 牧轻言一愣,这弯了的还能直回去? 叔柬以为他不高兴,竟笑眯眯地开始煽风点火来,“人家有官当的,是要比我们这些臭商贾懂得审时度势。再者京城的女子温柔贤淑,家世背景一个胜过一个,你这乡巴佬哪比得上。” 揣摩宿主的性格,这时候是该发火了,于是牧轻言脚下一踹,嘴里却道,“你收拾收拾陪我去趟京城,明日就出发。” “我今儿才回来啊你饶了我吧!”叔柬表情是百般不愿,“你要拉着我陪你去抢亲不成?” “当初是他孟衢三次四次地来提亲,爹娘看他心诚所以答应了,现在他摆明不把这婚约当回事,我面子往哪搁,大爷我要去京城退婚去!”牧轻言手往石桌上一拍,状似火冒三丈。 既然是送命题,又是爽婚另娶这样的感情向、道德向的题干,那么去未婚夫,不,前未婚夫那边闹一闹,指不定前未婚夫一个恼羞成怒就拿刀子捅过来了。 至于牧轻言为什么要叔柬陪着,只是因为他找不到路而已。 说完牧轻言摆出一副无须劝我的表情,生气地站起,拂开垂落而下的枝叶,快步走向长廊,又几折迂回,身影消失不见。 ** 抵达的时候已是五天后,此时正逢夜晚,京城里到处都上了灯,街市内热闹得不输白昼。 但牧轻言没有理会这番热闹,他捏着张写着宿主前未婚夫住所地址的纸条,一路寻人问道,倒是没经几番周折就走到了孟衢暂居的春晖楼前。 牧轻言刚迈脚要跨过门槛,手臂却被叔柬拉住。“我说轻言,你待会儿可要悠着点,千万别摔桌子砸花瓶。”叔柬道。 “大爷我是这么没气度的人吗?”牧轻言反驳着,将他的手拂开,心里却思忖着砸东西这般的举动虽然跟个泼妇似的,但男人嘛不都挺烦泼妇的,没准还能帮他加快一下任务的完成进度。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店小二打听孟衢住哪间房的时候就已完全进入状态,面上表情愤怒怨恨五五对半开。 很快便走到孟衢房间外,隔着门,牧轻言听见里面有几个男子在谈论什么,他止住脚,后退半步再猛地抬脚一踹,顾不得房内和他身后人的愕然走了进去。 “轻言?你来做什么?”孟衢从凳子上站起来。 牧轻言:“孟衢,你当真接了别家姑娘的绣球?” 孟衢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是的……” 牧轻言走上前去,哗啦一声将孟衢身前的桌子掀翻在地,又捧起个花瓶向他砸去。 但孟衢的反应和牧轻言想象地不太一样,他躲都不躲,表情极为复杂,似是有些痛苦,又似是饱含克制。牧轻言的内心也极为复杂,这什么狗屁剧情,这男人是要闹哪样啊? 牧轻言将手伸入袖中,掏出一封红色柬帖。他手指拈着这封柬帖,一步步走近烛台。刹那间火舌缠上他手中的庚帖,他拎着它来到孟衢的面前,“看好了,这庚帖是我烧的,这婚是我退的,从现在起,孟二公子,你我再无瓜葛。” 接着牧轻言放开手指,被火焰吞噬一半的庚帖跌落在地。 为了找出这东西牧轻言可是翻箱倒柜弄得自己满身灰尘,作为一个男人,在自己朋友面前这么丢面子,这下子应该发火吧! 孟衢定定地看着那火,直到庚帖燃尽,才开口吐出一句话来:“是我对不起你,择日我定登门道歉。” 听闻此言,牧轻言一口老血哽在喉间,慌不择路地逃开。 他快被气死了! 第二个世界 【正在读取记忆。】 【读取完毕,请开始任务。】 牧轻言睁眼后,发现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而且黑得特别有压迫感,就像在面前盖了块板子一样。 难不成瞎了?可这次并不是穿到一个瞎子身上啊,牧轻言心道。他伸出手试探一番,结果真摸到块板子,顿时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外面忽然传来一些响动,有人试图推开这块板子。很快头顶便有了丝缝隙,光透进来刺得牧轻言赶紧闭上眼睛。这回有些奇怪,他读取到的记忆有缺失,原主为何会以这般状态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他无从而知。 此时尚不知外面的人是敌是友,牧轻言将手收回放在身体两侧,就如刚醒时的那样。他感觉到自己的上半身都暴露在光的照耀下,紧接着有人给他闻了一种东西,清清凉凉的,有些像薄荷。 “轻言兄,醒醒。”这人道。 片刻之后,牧轻言才悠悠地睁开眼睛。这人他认识,叫陆稔嘉,是原主的朋友,和原主隶属于同一个门派,在门派中还是同一个级别。 各种各样的开场方式在牧轻言脑中来回过了一遍,最终他挑了个最简单真实的。此时他已就着陆稔嘉的手坐起身来,果然如他之前猜想一般,他在棺材里。棺材盖半开,牧轻言借着光往里瞧了瞧,除了底下铺着一层绒布不至于躺着硌人外,再无其他。 没有陪葬品,这不符合古代的墓葬风俗啊。“稔嘉兄,我为什么在这里?”牧轻言问道。 陆稔嘉脸色一暗,“七年前,凉国来犯,而同时仙人草出世,但那位置正好在两国交战之处,凉国欲在仙人草生长的那面山上布下埋伏,恰巧被你撞破,当时阁主命你以抵御外敌优先,你也从了,便错失摘取仙人草的时机。你无法救治你的兄弟,便想沉睡进棺木之中,和他一同死去。当时阁主阻止你,你们还打了一架,自然你是敌不过阁主的,你竟以头抢地,阁主别无他法,只能随你去了。但那时你已陷入沉睡,我们找来与你齐名的医仙为你医治,她无能为力,说你伤在头部,损害极大,她得花上个几年时间才能琢磨出药方。在此之前,也只能照你之前的意思,把你放在了我们棺木之中,和你那兄弟的冰床共存一处。”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段往事,牧轻言听得心颤,有了上个世界的经历,他直觉这话并不完全可信。他们所在的门派叫做月华阁,大夏立国时便成立。门派众人在国之危难时出世,救国、民于水火,其余时间便如同沙子渗入人海,轻易不能找寻得见。 牧轻言如今这身体,是月华阁创始人之一的嫡系,一直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在七年前做出那样的选择很合理。但跳过那段空白的记忆往前回顾,那位兄弟其实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旧情人的弟弟,也就是小叔子,但门派中人不知道。小叔子身体不好,一直在门派里养病。因为少了一味药救不了小叔子就选择沉睡,这也太牵强了吧? 逆着光的陆稔嘉又道:“如今却巧了,医仙终于琢磨出了药方,仙人草也再度问世。但你伤在头部,之前那段记忆却是缺失了。”说完陆稔嘉将一个卷轴递给牧轻言。 牧轻言将其展开,细细阅读起来。卷轴上大意是江湖上各大十佳榜单该换榜了,这个排榜的机构邀请各路豪侠参加比赛,决出个优胜,以便公平公正公开的排出先后。自然了,优胜者是有奖品的。 牧轻言被提名在“疾风君子榜”,这个榜排出的都是轻功优异之人,他被邀请参加的比赛是到指定地点“取”一件东西。排榜方说了,每个地点的难度相当,不会存在放水嫌疑,这不仅仅是考察速度,还是关于智和勇的比拼,奖励给夺冠之人的东西是“风隐者”的称号和仙人草。 牧轻言阅读完后,卷轴上的字竟突然变化起来,重新排列组合了一番。 这次是单独写给他的。“鬼手牧轻言侠士,您的任务为到皇宫之中寻找‘连山罗盘’并带回,此番凶险,千万小心谨慎。” 看见凶险二字牧轻言便眼前一亮,正当他欲重新合上卷轴时,上面的字又有变动,恢复到初时的模样。 “谢谢你带来这个消息,稔嘉兄。”牧轻言冲陆稔嘉一笑,“劳烦扶我一把,睡太久身子有些乏力。” 陆稔嘉一把把牧轻言拽起来,牧轻言还没走出两步远,便开始头晕眼花,这也难怪,谁让原主不吃不喝就这么睡了七年。就着陆稔嘉这根“柱子”站了好一会儿,牧轻言眼前才恢复清明。牧轻言又是一番道谢。 “那我这就上路了。”牧轻言道。 “就这般?你不带上你平时惯用的器具?”陆稔嘉奇道。 牧轻言脚步一顿,旋即拍拍脑袋,“自然是要的,睡太久人都给睡糊涂了。”他又心下一动,“还得去看看羡鱼。”这个羡鱼便是他的小叔子,全名曲羡鱼,而他的旧情人,叫曲晖。不得不说,曲这个姓氏让他有些在意。 这个搁着牧轻言睡了七年的木头棺材的地方旁,便是曲羡鱼的冰床,还未靠近便是寒气逼人。忍着刺骨的冰冷,牧轻言走到床前。这是个眉目俊秀得有些过分的青年,平眉浓淡适宜,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泛着红,唇却稍薄了,显出几分寡淡来。 这与牧轻言记忆里的模样无二,看来沉睡的七年也隔绝了时光的侵蚀。 陆稔嘉不知何时离开了,牧轻言也没在这床边站多久,主要是太冷了。 这其实是个山洞,不深,没多久便走到洞口,洞口对面便是原主的院子。牧轻言循着记忆走进去,在柜子里拿出一套银针。在这个世界,牧轻言是个医术了得、轻功了得的江湖侠士,人称“鬼手”,但论起武功来,则有些愧对观众。 又找出几件衣裳,还有些银两,银两揣进兜里,衣裳则是胡乱一卷打了个包袱,趁着夜色便出门了。 月华阁这个门派占地面积很广,整座山都是他们的,这个门派不事生产,但山腰之下仍能能见着许多农户,想来是将地租给了他们。 夜凉如水,牧轻言运气轻功来,只花了个把时辰就从山顶到了山脚,但同时也累成了狗。他背抵一棵大树,很快从靠站着变为了瘫倒。 轻功是个好东西,可不是人人都能运用好。牧轻言瞎想着,很快便睡着了。 几个时辰后,牧轻言醒来时,发现对面蹲了个人。天还未亮,周围也没个灯,借着微弱的星光,牧轻言勉勉强强辨认出那是个小孩,瘦的跟猴似的小孩。 那小孩见牧轻言醒来,便窜了过来,将手上的东西丢到牧轻言怀里。那东西赫然是牧轻言的包袱。 “你想干嘛?”牧轻言坐直身子,盯着小孩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问道。 “饿。”小孩像只青蛙一样蹲着,细看之下脸上、手上、胳膊上满是泥垢。 “我没有吃的。”仿佛是为了佐证一般,牧轻言的肚子也发出响亮的叫声。 小孩用一种神奇的目光将牧轻言从头到尾扫了个遍,然后停留在他肚子上,接着伸出手戳了戳,“你也饿。” 牧轻言的衣服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两道污黑的印子。 “要不去城里,我给你买点吃的?”牧轻言问。 听到这话孩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欢呼着道了句“好”,片刻后又沉静下来,偏着头盯了牧轻言一会儿,朝他伸出手去。 牧轻言冲他摇摇头,自己手掌撑地站起,却见那小孩瘪起嘴角似是要哭出来。牧轻言顿时有些无措,只得拍了拍他的头以示安慰。 有七年未下山,路有了些变化,又黑灯瞎火的,牧轻言带着孩子转了一圈竟又回到原地。 “我带路吧?”孩子小心翼翼地问。 “行啊。”牧轻言侧身让孩子走到前面。 虽然方才这小孩喊着饿,但脚步却不慢,还带着牧轻言抄了几条近道,不多时便到了城门口。 此时东方亮起大半,城门已开,牧轻言牵着小孩进城,随便找了处面摊坐下。这小孩除了看上去脏兮兮的,人却十分的乖巧,也十分地懂得得了便宜卖乖这个道理。他先是好声好气地找摊贩要了点水来洗手,然后将茶杯翻转,给牧轻言倒了杯茶,然后才是自己。 被这小孩的举动讨好,牧轻言掏出几枚铜板给他,让他去隔壁买豆浆油条。 豆浆是用碗盛的,小孩端回了两碗,油条被切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包在油纸里。牧轻言一边吃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狗蛋。” “什么?”牧轻言险些将豆浆喷出来。 “我叫狗蛋。” 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咳嗽,牧轻言道:“是个好名字。” 狗蛋将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第三个世界 【任务完成,恭喜你,亡者72。你获得积分五分,总计积分二十分。】 【现在正在前往下一个世界。】 系统的声音在漆黑的空间里响起,牧轻言忙不迭喊了个暂停。“等一下,我有问题要问你。”牧轻言道。 【请提问。】 “我们这些被选中进行任务的人,到底是以什么原理在各个世界里穿越的?”牧轻言问。 【对不起,你所提出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机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那换一个问题。”牧轻言早有所料,“‘主神’到底是谁?他选择我们来进行任务的目的是什么?” 【对不起,你所提出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机械音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回答,牧轻言讽刺地勾起唇角,果然有鬼啊。他不由得想起之前与曲泊舟的对话。 “你为什么说我们累积完需要的分数点后根本不会获得任务奖励呢?”牧轻言边将盛满“药汤”的碗放入红木食盒内边问。 曲泊舟走至门边将门拉开,琼珠乱玉一股脑灌进来,吹得他脑门发凉,他拨去遮挡在眼前的飞雪,回答道:“我曾遇到过一个人,那时他的积分已经累计有九十五了,我和他差不多同时完成任务。接下来我又完成两个世界的任务后,竟再次遇上了他。” 手指扣上门扉,曲泊舟回头看着自那头向他走来的人,继续道:“我当时很奇怪,便过去问他。你猜怎么?他不记得我了,他说他才开始累计分数,才经过了一个世界而已,新手上路很不熟练,还想我讨教方法。” “那时我就明白了,他并没有得到最终的任务奖励,而是被清空了记忆。”曲泊舟说完,拿起搁置在门边的伞,和牧轻言并肩走出。 牧轻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曲泊舟将伞在二人头顶,这是今冬的初雪,却大得似是要将整个世界吞没。牧轻言好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颤抖着,“那我们这般辛苦是为了什么呢?”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为了体验生活。”曲泊舟竟笑了一声。 “我们能找到办法从这个循环里逃脱出去吗?” 曲泊舟没有回答。 【是否前往下一个世界?】 系统的声音打断牧轻言的回忆,他深吸一口气,道出个“好”字,紧接着便被一股力量扯了出去。 【正在读取记忆。】 【读取完毕,请开始任务。】 五感重回体内,一阵疼痛自脑后传来,牧轻言睁开眼,却依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是个瞎子?这不对啊,他明明记得想到这,牧轻言陡然顿住,他不记得!牧轻言不知道这一次原主是谁,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一片黑。系统刚才明明告诉他记忆读取成功了,可为什么他在脑海内什么都没搜索到? 他呼叫出系统,可对方告诉他程序上并无问题。 牧轻言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却听见一阵金属拖拽之声,他的手脚被某种冰冷的物体给束缚住了。稍加判断,便知应当是锁链。这一番动作也让他知道了现在自己并不是瞎,而是被布蒙住了眼睛。 什么情况?这是被囚禁了?难道是系统看他上个世界磨蹭了快两个月才完成任务不耐烦给他安排了个轻松又快捷的?牧轻言的内心十分拒绝,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想着如何去完成任务了。 他开始挣扎,首先得把眼前这块破布弄掉不是么,可是一旦他开始移动脑袋就是阵阵剧痛。 这时有人走过来,扶着牧轻言的肩膀让他坐起来,“别动,你刚才脑袋撞了墙。”接着他手伸到牧轻言脑后,那伤口依旧湿润着,稍一触碰牧轻言便疼得直抽气。布条的末端的结正好打在伤口上,他对底下的人说了声“忍着”,然后快速地将布条抽掉。 牧轻言颤抖着睁开眼睛,四周光线不亮,甚至可以用暗淡来形容。他的目光自低处游移往上,最后落在这个半跪在他面前之人身上。 “牧轻言?”对方见他神色犹豫不定,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 “你是谁?”牧轻言终于把疑惑问出口。 对方眸色一沉,“曲泊舟。你过来的时候哪里出错了吗?” 牧轻言一喜,“这次咱们这么快就遇上了?” “不是遇上的,是”曲泊舟摇摇头,“你没有读取记忆?” “呃,系统说记忆没有问题,但是我什么都想不起。”牧轻言神色无奈。 “我知道了,定是因为之前你原主想要自杀,便拿后脑勺往墙上撞,但不幸没死成,反而丢了记忆。”曲泊舟分析道。 牧轻言“哦”了一声,随即又问:“听上去你和我很熟的样子,那我是谁,我为什么会被锁链锁在这里,我又为什么要撞头自杀。” 曲泊舟轻咳后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现在是囚禁与被囚禁的关系。我是斗崖山庄的庄主,你是被我抓来的画师,接下来你懂的,庄主对你产生了不可告人的念头,你抵死不从” 听者嘴角不由得抽搐起来,“可是照我们之前完成的任务来看,走的都是大剧情。你直说吧,在产生这样那样的念头之前,抓我的原因是什么?” 一直单膝跪着不太舒服,曲泊舟盘腿坐下来,“多年前你父亲在画中藏了一张寻宝图,但那副画在战争中遗失了,令尊也死于战乱。而你,当初令尊作画时你一直在他身边,于是山庄便抓了你,想让你将画复刻出来。” “那么这幅画是没机会重见天日了。”牧轻言一副遗憾的样子,他拖动锁链,金属与地面摩擦之声刺耳,意味不能再明显。 曲泊舟从袖中掏出钥匙,抬起牧轻言的手臂将手腕上的束缚打开,然后是脚踝。牧轻言足上未着鞋袜,已被冻得通红,脚踝上更是一圈深深的印记,曲泊舟不可控制地将目光停留其上,不再有动作。 牧轻言不明所以,用脚趾戳了戳曲泊舟的手臂,曲泊舟下意识抓住那脚丫子。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牧轻言顿时一怔,一时间氛围既尴尬又暧昧。 回过神来牧轻言急忙将脚丫子收回,那边曲泊舟也站起来,没给牧轻言反应时间便将他拦腰抱起,“我带你去上药。” “我自己会走!”牧轻言脸颊绯红。 “你确定不会走一步脑袋痛一下?”曲泊舟反驳。 “那你有本事开飞机载我啊,你走路我也会颠簸的!”牧轻言据理力争。 “别忘了你是被我囚禁的人。”曲泊舟轻笑道。 他们此时在一个山洞内,四条锁链自洞壁垂下,曲泊舟抱着牧轻言绕过这些锁链走到洞口。方才还欲亮不亮的天空,现在已透出一道霞光来,从将云层染成金色。林子里鸟开始啼叫,扑翅之声响彻山间。 曲泊舟这一路走得还算平稳,牧轻言生无可恋地靠在他怀里,觉得这个人吃错了药。在微凉的晨风中,他竟就这样睡去了。 再睁眼时,入目竟是一个软枕,牧轻言发现自己正趴在床上。他撑起身子,又摸摸脑袋,后脑勺的伤口上已缠了好几层纱布。不仅如此,他身上还一股药酒味儿,仔细看了一圈,原来是之前被锁链套住的地方被人用药酒搓揉过。 “来,吃药。”曲泊舟自桌边站起,白瓷碗,黑药汤,随着勺子搅拌还腾起雾气。他端着这碗坐到床榻边,明显看见坐在里面的人皱起眉头。“喝了伤好得快,你也不想一直趴着睡吧?”曲泊舟道。 还未喝药便一脸苦瓜相的牧轻言终是接过那碗,嫌弃地一饮而尽,然后语气严肃地道:“曲泊舟,我觉得你也该吃点药。” “我怎么了?”曲泊舟有些不解。 “你也该治治脑袋。” 曲泊舟冷漠道:“哦。” 牧轻言想大字躺倒在床上,可身体倾到一半就被人生生拽了回去,他长叹一口气,埋怨原主干什么不好偏偏拿后脑勺去撞墙。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办,原主把自己玩儿失忆了,你这个庄主就只喂完药?”牧轻言问。 “那你希望我怎样,把你打一顿?”曲泊舟将牧轻言的下巴挑起,“不要忘了,我可是对你抱有想法的啊。” 牧轻言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打掉:“丑拒,说正事。” 指尖还留有余温,曲泊舟心有点痒,他收回手,在袖子里轻轻捻了一下。“估计你的下场会有点惨,因为你是我们目前唯一的指望。这个我们不止是斗崖山庄,还有其他几大帮派,这些势力联合起来自称义盟。” “我去,这么多人一同找一个宝藏,肯定不单为了钱财吧。”牧轻言感叹,“说实话,你们到底要干嘛?” 曲泊舟赞同地点头,“这个宝藏是前朝一位公主的陵墓,里面留下不光是金银钱财,还有大量的武器。义盟中绝大部分都是前朝遗民,他们要复国。” 牧轻言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嘴角还噙起一抹笑,“又是这样的事。那我们呢?你这次的任务目标是谁?” “你。”曲泊舟回答。 第49章 谁的世界 天地尚未分离之时,万物不曾为万物,生死不曾为生死,黑与白杂糅一色,光和影混乱不清。这里没有时间、空间的概念,也就无法确定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地点,被谁横斧一劈,混沌分为两半,上面被头顶起,下面被踩在脚下,光与暗分行,天空、大地遥对。但混沌并因此没有消失,它随时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历经无数时光的对抗,被收入一座大川之内,封锁在苍穹之外。 第一位神自混沌而生,以天之名行走于世。贫瘠之地不忍入眼,炎阳灼焰刺目痛肤,风雪霜冻听之心寒。天神驱日逐月,断昼夜交替,定四季轮回,他以血脉骨骼为河山,化发丝为绿野深林,双目为巢育出生灵。 千万年悄然逝去,极东之地发出一声别于山斥水啸、风吼雨泣的声音,那是稚嫩的、清脆的鸣啼。两颗并排卧在山林间的蛋的其中一颗裂开数道口子,最深的那道裂纹被撞开,一只白色的、头上竖着犄角的东西爬出来,由于身体太软一不小心没站稳在地上打了个滚,它仰着肚皮“嗷”了一声。 这是龙的雏态,白龙又滚了两圈抹去从蛋壳里带出的黏液,朝旁边那颗蛋爬去。这颗蛋里的东西还没有要出来的趋势,白龙费力地爬上去,四只爪抱着圆滚滚的蛋,肚皮紧贴着,背对初升的朝阳呼呼大睡起来。 白龙的出生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另一种生命,动物们被孕育而出,天地间热闹起来。 好几年过去,白龙长大不少,这颗蛋终于有了动静,爬出来一条黑龙。白龙见它与自己不太一样,有些嫌弃地撇开头朝远处的山兔走去,但黑龙却拱了过来,讨好似的叫唤。 白龙淡漠地拂开搭在自己前脚上的蹄子,嗖的一声蹿出去,在黑龙就要哭出来的时候又回来,嘴里衔着两只兔子。 就这样两条龙生活在一起,不知多少年月,一位直立行走的客人来访这片山林——继承天的意志,代替天行走于世间,维护秩序的神。 “我顺天时而生,天时却因尊上而起;我奉命眼观万物,万物却因尊上而有灵。如今万物中最有智慧的一族面临灭顶之灾,我恳请尊上出手相助。”来者说完躬身一礼,黑龙从鼻子里呼出一团气转身腾云而去,拒绝之态无需言表。 幸而白龙并未随它而去,而是将前爪搭上来人肩膀,好奇地打量起来。 唔,眼前这只不知名生物和它长得完全不一样,鼻子眼睛嘴巴都在另一个层次,发声方式很奇特但它能够听懂,而且闻起来和食物的味道好像。白龙甚至伸出舌头在来者脸上舔了一下。 来者明显做好了心理准备,身体虽有颤抖但并未避开,也不曾抹去这一脸的唾液,他再度开口,“尊下,他们因您而生,是您的造物,他们正陷于水火之中,您怎可坐视不理?” 造物这样的帽子扣下来,搞得白龙一愣,它眼皮搭下又抬起,片刻的思考后冲来者点头。 “那即刻启程吧。”来者后退一步,做出恭请之姿。 白龙又将他端详片刻,在空中盘旋之后化为和来者一样的人形,白衣黑发,风韵清疏。白龙想的是,这些和他长得不一样的东西见着他时都十分畏惧,为方便行事还是化作相似的好了。他薄唇轻启,生硬地模仿来者的语言,“好。” 他和来者将要走到山门的时候,黑龙突然冲过来挡在二人前面,又围着白龙转了几圈,对着天空吼叫一声,化为了少年模样。 “哥哥,你为什么答应跟着去,难道是嫌每天陪着我很烦,要趁机下山离开吗?”学会了新的语言后,黑龙这样对白龙道。 “你误会了。”白龙摇头,牵起黑龙的手走得快了些,“那些人类正在危机之中,你不要多想。”他又看向方才的来访者、如今的领路者,“人类,那一支智慧的种族是这样称呼吧。” “是的。”领路者点头,“他们是这世间最聪慧的种族,钻木取火,抽丝成衣,铸有城池,开市贸易,若不是此次危难,他们依旧会生活得平安幸福” 黑龙“啧”了一声,“我和哥哥不需要这些,一样平安幸福。” 听着弟弟这样说,白龙显得有些无奈,其实他倒是对领路者所说的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等走到山脚,领路者带他们上了一辆马车,八匹骏马拉着车疾驰而去。 人族离黑白二龙栖息的极东之地很远,马车在云间奔驰了一个日夜才抵达。白龙和黑龙并肩而立,在他们的对面,天空开裂,黑色的雨倾盆而下,落到地面却燃起火焰。 白龙脱口而出,“混沌之川裂了,里面的东西溢出来了。” “据说混沌之川万年倒转一次,有可能”领路者有片刻的迟疑。 “什么倒转,倒转的动静没那么大,这就是一不小心破了口子,得找东西填上,不然不光是这片区域,所有的地方都会遭殃。”黑龙打断他的话。 “我们需要些材料,空手无法将混沌之川的裂口补上。”白龙道。 白龙与黑龙一道费了些时日才找全所需的东西。取昆山陨铁,起红莲业火将其融化,铁水凝固锻打,又淬以大泽之水,一根华表成型。砍下历经八年春秋的椿树树枝,削之磨之,成以六角灯笼骨架,蒙上深林巨蟒蜕下的皮,坠上六只铜铃,放入寒北冰原中的雪魄幽魂作为灯芯。 混沌之川的口子越来越大,溢出的东西妄图吞噬整个世界。龙吟开道,雷鸣为击,泽风为障,双龙自云后腾现,又双双化为人形。六角灯被白龙扔出,在空中徐徐上升,最终停在与裂痕相当的位置。金光自六角灯中膨胀,黑雨稍加触碰便化为蒸汽。 白龙诵决的速度加快,印结好后推向六角灯,顿时光芒大盛,黑雨覆盖住的所有区域都被照亮。就在这时,黑龙握着华表冲出去,到达裂口处将华表往地上一插,手臂粗细、三尺来高的华表迅速变大,直顶上天,插入那道裂缝。华表顶部两翼正好与裂缝相合,将混沌之川堵住。 六角灯猛地一晃,金光回拢,铜铃骤响。倾盆黑雨止歇,华表自下而上在天地间消失,裂口被填平,光华流转之后再难瞧见。 混沌之川堵上了,地面的大火也逐渐熄灭,但两条龙并没离去,而是走进了这片废墟中。准确的说,是白龙下一步踏下云端,黑龙一阵纠结后跟了上去。 黑白双龙与人类一起进行灾后复建,楼宇兴,宗庙起,粮食再次播种,生机重回这片土地。 月色如水洒满庭院,隔壁的住户给兄弟二人送来月饼,黑龙咬了一口便嫌弃,白龙则搬了两把摇椅到院中来,学习人类赏月。 “不就是个月亮吗,天天晚上都见着,有什么好看的。”黑龙窝进椅子里,摇摇晃晃着剥开一只青桔,桔瓣抛入嘴里。 “团圆,家宴,赏月,拜月神。这是习俗。”白龙解释着,这是他们居住在人间的第二年,许多风俗习惯都已了解。 “哥哥,他们都叫你小白,叫我小黑,我觉着不好听,咱们也学学他们,取个像样点的名字呗?”黑龙扭过脸,眼睛亮晶晶的。 “诶?”这个要求来得突然,白龙的视线在月亮与黑龙之间来回,良久之后,终于思索到一个字,“望?” “十五为望,今天八月十五,哥哥你取名字要不要这么随性。”黑龙气得一口气吞掉整个桔子,腮帮子鼓了半天才咽下去,“我自己去得了,初一为朔十五为望,今天又是晚上,我要叫朔夜!” 白龙有些无奈,“好吧,那你以后就叫朔夜。” “哥哥的名字我也想好了。你那么喜欢练字,就叫聿好啦,时聿!”少年眉眼飞扬,笑得得意。 “好好好。”时聿点头。 他们每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便会搬走,因为化形后的模样不会再发生改变,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不老不死的当然会被人认为是妖怪。 时聿居于尘世,又游离尘世,过客般看着朝代兴衰更迭,时间久了,便生出无聊来。他偶尔去往西方极乐之地,听听经,喝喝茶,眉目间渐染禅意,再看朔夜,心中的不满生出许多。 贪嗔痴妄,融入红尘。手上沾满胭脂红粉,衣上是拂不净的酒气,掌剑杀人,沽名钓誉,离那个堕字只差一步。 漫天风雪的夜里,时聿挡在自家大宅门前,手按着那抓着剑柄的手,少年的手犹自温热,他触碰到的那一刻却忍不住颤抖。 “龙性本恶,我们不忌讳杀生,却也不能这般乱无章法。你用这样的方式入世,将来鲜血再无法洗净之时,你要怎么办?” “哥哥你是被西方极乐里的那些老头给迷惑了,对于我们龙而言,这些人本就只是食物,你怜悯他们,又为什么不怜悯盘中的饭菜!” 第50章 谁的世界 “非我族事,必不可涉入过深。你和他们牵扯太多,种因得果,得不到好报。”时聿隔着雪盯紧朔夜的眼睛,手上动作由按改为握。 朔夜呵的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曾降到我头上过?哥哥你怎么变得如此胆小。” “跟我一起回去吧。”时聿道。 “回去哪?极东之地?我不要,那里除了你我,就只有满山的兔子狐狸老虎,有什么可回去的。”朔夜眼里满是嫌弃。 “那我们去别处。”时聿的双眸映着雪光,眉头紧紧皱起。 “去别处,你就不怕我再次融入新环境,再去生些事端?”少年扬起下巴。 “你今夜是非去不可?”时聿语气中已包含怒火。 “哥哥若是真的关心,那就和我一起去吧,这次是杀死一位皇帝,改写江山历史呢。”朔夜竟发出邀请,剑换到另一只手上,反手扣住时聿。 “你!”朔夜一把将手摔开,转身拉开大门,“反正你从小就记打不记吃,等因果降到你身上你就会后悔了!” 夜色沉沉如墨,白雪晶莹透亮,时聿抽出挂在墙上的六角灯转身跨出大门。 “哥哥,你是不要我了吗?”朔夜站在原处,愣了片刻后轻声问道。 时聿没有回答,雪地上的脚印渐远,最终淡出朔夜的视线。这是第一次他离开而朔夜没有跟上。 他没有回去极东之地,而是行走在各处,救助各种各样遇到困难的人,渐渐的不再有朔夜的消息传来,时聿也越行越远。 带着出世的目的入世,体验过后方才真正了悟,时聿隐居进一座深山,终日与山涧青石相对。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也不知这满山树叶落了多少次,又新生出多少回,游历时结交的友人携酒敲响门扉。 “龙二种的因终于结出果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不去看一下吗?”陈年酒酿启封开坛,清亮酒液注入杯中,友人的响在这浓醇香味中。 良久之后,时聿终于憋出一句,“他的名字是朔夜,不叫龙二。” “名字不过代号而已,反正知道我说的是他就行了嘛。”哈哈大笑之后,友人话锋一转,“不去看看?那可是你牵肠挂肚了多少年的弟弟啊。” “等到吃了苦头,他才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时聿说得淡然。 友人啧了一声,待一坛酒饮尽后便飘然离去,临行前留了这么一句话,“这次的果子可能苦得特别厉害。” 时聿闭了闭眼,没有答话。可待夜深虫鸟寂静时,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披着星月掐指卜算,一卦完毕后朔夜眉头紧锁,下床取出那盏束之高阁许久的六角灯。熄灭数千年的灯再度亮起,脱手飞出后在空中悠悠转了个圈,认定某方位后便朝此飞去。时聿跟在后面。 朔夜这次是逆了天命,妄图协助人类回到过去偷拿气运。万事皆有其理,错了一环剩下的便环环错乱,岂容篡改一说。他这次失败了,惩戒他的不仅仅是天,一心信赖他的那些人也会倒戈。蚂蚁尚且撼象,更何况是加上天的助威。 待时聿赶到时,天雷已过,所在的屋宇正燃着火,房梁垮落,正正砸在趴倒在地的人背部,这人衣衫已焦烂,黑糊一坨黏在模糊的血肉上。 时聿丝毫不畏惧这灼灼火焰,下摆一撩踏入门内,径直走到朔夜身边,将房梁抬开。少年除了一张脸,身上再无完好之处,时聿想要抱起他根本无从下手,他只好在时聿周身筑起结界,随后招来一阵风将火熄灭。他刚想去打点水来替朔夜将干裂的唇润湿,裤脚却被拽住。 朔夜嘴唇轻微张合,发出一道气音,“哥哥,你来啦。”血色将时聿的白裳染红,留下一个手印。 “嗯。”时聿蹲下来,与少年费力睁开的眼睛对视,“被天雷劈的滋味好受吗?” “我们拥有无尽的生命,若是无尽中不起丝毫波澜,那跟死掉了有什么区别啊。”朔夜握上时聿的手,想挣扎着起身,却被拂开。 “胡闹。”时聿斥责完起身去寻水,用竹筒打满一筒,注入进灵力,回来后先是替朔夜将唇沾湿,才让他缓缓喝下。 时聿寻思着要怎么将朔夜从这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地方挪走,吸收完哥哥灵力的朔夜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他面无表情地将与血肉牢牢粘住的衣裳撕掉,时聿一阵无语后又去敲开附近医馆大门要了纱布和止血药。 布片丢满一地,朔夜全身赤丨裸地注视着小心翼翼在伤口上撒药粉的时聿,嘴角轻轻勾起,“哥哥,我一个人的时候,每天都会想起你啊。” “你是一条龙。”时聿头也不抬。 “哥哥,我想抱你。”未等时聿回答,朔夜就倾身上前将他环抱住,熟悉的气味让他心中安定,忍不住在肩窝里蹭了蹭。 “药粉很少,你别都蹭到我身上来,还有我的手戳到你伤口难道不疼吗?”时聿正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捏着棉布,正正撞上朔夜的胸膛。 “会感觉到疼就说明还没死啊。”朔夜闷声笑道,“早知道被雷劈哥哥就会来看我,我就嘶!” 没说完的话被打断,朔夜的伤口被沾着药粉的棉布狠狠一戳,本就火辣辣的伤口如今宛如被灼烧,疼得耳朵都发懵。 “说人话,别整天想不正道的东西。” “哥哥,我是一条龙。”朔夜把方才时聿的话反击回去。 “重点在后面半句。”时聿终于将朔夜推开,剩下的药粉被极不温柔地擦在伤口上,然后拿起纱布将时聿从头包到脚,连蔽体的衣衫都不需要了。 被少有的粗暴对待,朔夜的眼睛却带着笑意,特别配合地抬手抬脚。 “你自己能走吧?”虽是问句,但时聿语气十分肯定。 “去哪?”朔夜问,“哥哥这些年住的地方吗?” “我不强求你和我回去,但至少你不要再留在这里。”时聿向朔夜伸出手去。 “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哥哥在什么地方啊,可惜这些年事挺多的。”朔夜笑道,手还未及触碰到朔夜的掌心,一群人凭空出现在门外。哦不,门已经没有了,他们直接出现在了朔夜的对面。 “人数挺多,这传送符画着可是十分不易啊。”朔夜若无其事地继续方才的动作,握着时聿的手站起来。 “这就是那帮妄图回到过去偷走国运的人?”时聿眉目一横,眼泛寒意。 “呵。”为首之人冷冷一笑,“你拿了我们的钱,收了我们的人,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一定能成功,可结果呢?现今江山改换姓氏,阁主被困在过去无法出来!你说,你要拿什么来赔!” “很抱歉,人和钱我都还不了。”朔夜耸肩笑道。 “那便拿命来!”说完他们摆开阵型,每个人都伸手在胸前结印,符纸飘飘在朔夜和时聿四周围成一圈。 “除了钱你还要人?人还不回去,是吃了吗?”时聿将目光投在朔夜身上,从头到尾地将朔夜打量。 “哥哥,你是指哪种意义上的吃?”朔夜凑上身来,在时聿唇上一舔,“果然还是哥哥的味道最好,那些人我都不喜欢。” 时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将朔夜从自己身上揪下来,另一只手一挥打掉浮在半空的符纸,“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哥哥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啊。”朔夜以一种难以平衡的姿势站立,却眉眼弯弯,眸子里盛满夜色。 “我是你哥哥。”时聿声音沉下来。 “杀了这对狗男男!”被掌风扫倒在地的人又爬起来,喊了一句后咬破手指在空中画阵。 朔夜目光不曾分与他分毫,随意地抬手一指,那根躺倒在地的焦黑房梁朝他飞去,正中胸口。 “哥哥又怎么了,你只是比我早出生而已。人族的那些伦理纲常难道束缚得住你我?”与时聿不同,朔夜语气轻缓。 时聿被说得无言以对,他松开手让朔夜双脚落地,接着手一指,六角灯飞到他的面前,铜铃一转,声音震得对面人耳根发麻,头疼欲裂。 铜铃只响了有几息时间,这些人便承受不住昏倒在地,时聿收回灯,提着灯柄往前走去。朔夜看着他的背影嘻嘻一笑,快步追上。 月光澄澈,街道亮如白昼,时聿将灯火熄灭,朔夜将黑灯一盏接过,想要扣上时聿的手却被拒绝。 “我没有吃那些人啊,味道都太难闻了,我就把他们放出去了。”朔夜解释着之前的问题。 “与我无关。”时聿加快脚步,语气淡漠。 朔夜依旧在撇清关系与表达爱意中不断来回,时聿通通置若罔闻,走了好几里路后朔夜终于闭嘴,时聿这才回头看他。 “回去给你好好治治伤,还要治治脑。” 话音刚落地,朔夜手中的灯便抖起来,时聿不得不将灯芯点亮,照清了前路上有一张用灵力结成的网。 “八十一道天雷都受完了,他们还要整什么幺蛾子?”朔夜叹息一声,将时聿拉至身后。 第51章 谁的世界 时聿回头一看,身后的路上不知何时被布下一道阵法,在雪魄幽魂的照耀下隐隐流动红光。 傻子才会后退去踩,但如今进退两难,时聿和朔夜站在原地互相瞪眼,最后朔夜一摊手,隔空驱着六角灯往前方的网撞去。只听得一声脆响,网丝毫不动,六角灯被弹回来,朔夜接住时被那力道冲得退后好几步。 “这些人,不,这些所谓的神来硬的了。”朔夜咋舌。 “你犯了天谴,而且不知悔改,他们自然是要严厉惩罚了。”时聿冷道。 “哥哥,不会看着他们欺负我吧。”朔夜将六角灯交还到时聿手中,笑眯眯地望着他。 “嗯,我就看着。”风撩起时聿带血的衣袖,他提灯往旁边退去。 朔夜瞬间瘪下嘴,他低下头看着将纱布当衣服穿的自己,觉得很是委屈,可还来不及开口撒娇,夜空中的皓月就被遮挡,投下大片阴影。 来者手执一柄巨伞悬在空中,逆着光全然看不清长相,但朔夜还是认出她来。他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出对方的名字,“月姬。” “黑龙朔夜,我们又见面了。”月姬声音清冷,她飘然越过那道网,收伞站到地面,伞瞬间缩回普通油纸伞的大小,她将伞举起,伞尖对准朔夜。 “就派了你来?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并没有打过我。”朔夜往她身后张望一番。 “我潜心修行百年,而这百年中你毫不悔改,甚至犯下引来天谴的大祸,对付这样的你,我一人足矣。”月光之下女子身量纤纤,她以伞为剑在空中一挽,暗光自伞尖击出,直击朔夜眉心。 “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的我,可从未停下过修行啊。”朔夜闪身躲过,第二道攻击又至,这次不再是一道笔直的光,而是绕着朔夜的腰游走一圈后捆上,接着炸开。腰上缠绕的纱布被炸掉,上过药的伤口被第二次创伤。 “我可生气了,好不容易才让哥哥给我亲手包扎这么一回的啊。”眼睛弯的弧度更大,但眸色凛冽得吓人。 时聿显然听见了这话,瞪了朔夜一眼,然后抽出腰间软剑丢了过去。朔夜宝贝似的接过,期间还躲过了月姬角度刁钻的攻击。朔夜有些庆幸他哥没有一圈纱布不经裁剪直接缠上来。 有了武器之后朔夜即刻反击,残影当空,已然绕至月姬身后,月姬反应亦是迅速,横伞格挡,复又撑开伞面一弹,迫使朔夜后退半步。 剑光红光交织,如若红梅在夜色中起落。朔夜才受过天雷,半个时辰前还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全靠时聿给的那口灵气撑着,自然很快便落为下风。时聿虽嘴上说着就站在一旁看,但也见不得自家弟弟被揍,他手一动,六枚铜铃震响,扰得月姬动作一滞。朔夜顺势一剑削落月姬的伞,再侧身一踢迫使月姬半跪下,将对方的手反剪,剑刃抵上月姬的脖子。 “你知道弑神会是什么下场吗?”月姬用余光瞪他。 “天地分离许久,八荒*未曾有灵,龙啸于东方后,方才灵物渐长。”寒刃切入血肉,朔夜毫不手软,“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我,也不会有你们。下场?我教教你什么是惹怒龙的下场。” 后方的阵法骤亮,月姬趁着朔夜被吸引的瞬间旋身回踢,距离拉远后又被追近,她彻底舍弃了伞,以掌法相搏。 阵法之中气流旋转,沙石被卷上天空,两道影子从阵法中走出,一道直立而行,一道四肢着地。这是两只兽类,浑身上下裹满黑影,辨不出具体品种。 “啧啧啧,你们的影大人也来了,刚才问你的时候竟然说谎。”软剑缠上手臂,又狠地一拉,月姬被带到朔夜面前,接着他屈腿一顶,月姬整个人飞出去,捧着肚子喷出一口血来。 两道兽影扑向朔夜,时聿丢出手中的六角灯,将其中一道撞飞,自己则转身朝前方灵力织成的网奔去。 这是一条开阔的道路,路旁有一座矮矮的山丘,青空之下树影憧憧,灵力织网就拦在山丘的中间。时聿在到达网前时忽的一闪,刹那间便出现在山丘上,他对准林间某处打出一掌,震得叶落鸟飞。 桀桀笑声自林深处传出,有个影子自一棵树上分离,他在时聿面前一晃而过,又隐去不见。 “你这样的,也配有神格?”时聿眼里满是不耐。 “呵,你这种出生落地即身居高位的人,是最没资格评论我配不配拥有神格的。”影子无处不在,但又触碰不到,他戏耍着时聿,为时聿不住四顾的举动而大笑。 时聿伸手招来六角灯,弹指间光芒大盛,逼得影子无处躲藏,这个“影大人”不得不收拢余下的黑色,汇聚成人形。时聿终得以与他战于一处,影有意无意地将他往灵力织网的方向带,时聿简单粗暴,直接抓住对方肩头,瞬间二人方向置换,影被狠狠砸在网上。 看来这网对除时聿、朔夜之外的人无效,影直接穿透而过落了下去,还对着时聿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瞬时间影又出现在时聿的身后,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你们龙类就是不太爱繁衍,到现在都只堪堪两人,打架也没多余的帮手……”在影子被光驱散之前收起,影又转移到时聿对面。 时聿很快领悟出他话中的内涵,分神朝朔夜望去。朔夜仍和两道兽影纠缠着,软剑卷上直立行走的腰间,另一只手撑上四肢着地的背脊,往后一翻,借力让直立行走的撞上四肢着地的。紧接着收回剑,几个起落到数丈开外。朔夜背对着时聿,纱布混着血和汗已然湿透,他抬起手抹了把脸侧的汗水,甩甩头发再度攻过去。 细细看去,朔夜的腿在轻微的颤抖,并且手中的剑也失了些准头。时聿心下一凛,让六角灯朝朔夜飞去,这时天上忽然盖下一个罩子,顷刻间光被隔绝,六角灯被死死扣在地上。 月亮再次被遮挡,视线暗下来,时聿跃至空中化为原身,甩尾抽挡掉将要落在朔夜头顶的结印,又旋身一啸,龙吟将两道兽影冲到远方。 又是一道金印从天而降,砸到月姬身上炸开,原本已昏厥过去的人在金光熄灭后竟爬了起来,她轻整衣衫,伸手将伞招来。暗红的伞被撑开,月姬漂浮到空中,影出现在她身旁,与其并肩而立。 时聿用身体将朔夜盘住,以保护者的姿态昂起龙首。朔夜抚摸着他的龙鳞,低声道:“哥哥,你先走吧。” 白龙懒得理他,张口龙炎如注喷向月姬和影,月姬以伞将二人挡住,但没撑多久伞便被穿透。头顶的阴影仍在,黑色印记又降下来,生生打在白龙背脊上。白龙倒地的瞬间黑影蔓延开来,暗红流光化作雨刃落下,黑龙长啸一声腾空甩尾,击散黑影的同时竟被包裹住。 被撑破的纱布在落到白龙身上之前便被流光穿烂噬尽,时聿站稳后跃起腾飞,扑向月姬的瞬间抬起龙尾将结印撞烂。龙爪将月姬抓起,复而狠狠砸向地面,月姬撞在六角灯外的罩子上,那东西竟纹丝不动。 对方有三人,但第三人迟迟未有现身,时聿欲冲上天空到那片阴影之后将第三人抓出来时,月姬竟又缠上来。她手上多出一条锁链,锁链通体黑色,透着浓重的寒气。 月姬单手握着锁链,另一只手像时聿劈来,掌风凛厉,携带着一丝不属于她的力量,想来是方才金印的作用。时聿正面迎上,直接对冲,气浪将月姬掀翻,下坠的时候她却伸出握着锁链的手往上一甩,锁链在白龙腹部位置绕上。月姬落到地面后顺势一拉,又飞身后退,时聿一下子使不出任何力道,直直坠到地上。 而另一边,黑龙黑影交织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黑影将黑龙覆盖上后又如潮水褪去,细看之下龙鳞变得无甚光泽。影变回人形出现在朔夜的面前,在朔夜倾身前去的时候凭借着灵活身形绕到黑龙身后,在后面瘙痒似的一击,惹得龙恼怒地转头。 “影,别玩儿!”月姬站在地面叫到,她手里牵着缚龙锁,被束缚住的时聿不时垂下眼睛,周身灵力已完全被封住。 影桀桀一笑,但他还未做出下一步动作,拦在路前的灵力织网已然飞到头顶,等他余光扫见时,网开始下落将黑龙覆盖住。 “真是没意思啊,都不给人留些玩弄的时间。”影面露遗憾。 黑龙越是挣扎,网便束缚得越紧,龙鳞被割下好些片,光织成的网不会被染红,血透出沾染在地,渗入黝黑的泥土。 阴云渐去,大地终于得见星月。一直未露面的第三人早已飘然远离,月姬心疼地捡起自己的伞,试了试发现还能撑开,便打着伞漂浮上升,追赶上去,身后拖着被捆住的白龙。 “啧,也不怕没了半边伞面会漏风。”影走到黑龙身旁,手拍上背脊,“我倒是一直想试试骑在龙身上是什么滋味,可惜你现在飞不起来了。” 他的话使得朔夜身体一弹,龙尾抽动却毫无力道,被轻而易举的抓住都会地上。 时聿和朔夜被带到处刑台,这里四面环山,中间是一块宽大的、如刀削般光洁的石台,千万年来多少神在此被抽筋拔骨,甚至灰飞烟灭。朔夜虽错,但未酿成后果,刑罚应当不至于太重,而自己顶多只是个违抗命令的罪名,思及此处,时聿放下心来。 看守者将黑白双龙押到石台左右两侧,一本黄色卷轴自上往下展看,字体细小,密密麻麻罗列满罪名。白龙铜铃般大的眼睛鼓出来,龙首缓缓移向另一侧。 他们分离的这些年,朔夜犯下的罪过远远超过他的预料。仿佛他的离去也带走了朔夜心底的那把锁,所有的恶汹涌而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非作歹。 朔夜,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啊。白龙闭上双眼,等待处罚的降临。 “黑龙朔夜,焚城千里,屠人百万,又私入佛塔,偷取丹经,篡改人界命数,纵人踏破过往,修剪因果,恶事不尽。判,去其龙骨,剥其神格,打入血海。” “白龙时聿,私心包庇,违命不遵。判,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鞭。” 声音犹在回荡,行刑者已走上处刑台。朔夜那边动手比较快,泛着电光的鞭子还未抽在时聿身上,他的叫痛声便震响山林,但未曾惊起群鸦,未曾扰动山虎,这是一片出密林茂草外再无他物的地界。 引来的雷电让时聿浑身又痛又麻,他数着鞭数,渐渐开始走神,思绪飘回不知多久以前他和朔夜在雷雨也中贪玩高飞的情形。那时尚未有此身修行,雷劈在身上要痛多了。 四十九道雷鞭,半刻的功夫便已受完,时聿化回人身,白衣尽血。耳边朔夜只剩下细得微不可闻的抽气声,时聿这才睁开眼来,为了不显得走路磕绊,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从石台这头到那头,好似是耗尽了一生时光。 龙骨尽削,朔夜已无法维持龙的形态,他以人类的模样赤丨身丨裸丨体地趴在地上,他肤色苍白地吓人,眉间萦绕着死气。时聿蹲下身抚摸朔夜的发顶。 “阿夜。” “阿夜?” “朔夜!” 朔夜未有回应,时聿猛然抬头,盯着处刑人手中龙骨眦目尽裂,“他这幅样子去不了血海。”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处刑人冷眼答道。 “那我替他去。”时聿道。 “这是他的罚。”对方毫不改口。 “他会死。”时聿深吸一口气。 “龙没了龙骨,跟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有何差别,他当然会死,要不你把你的分他一半,这样他就能在血海撑下去了。” “好。”时聿想也没想便同意,当即让处刑人取出自己一半龙骨放入朔夜体内。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朔夜身旁,看着处刑人将朔夜粗暴抬起,朝血海的方向离去。 时聿在处刑台上躺了三天三夜才勉强能够动弹,六角灯带着他回到自己隐居的山上,修养了足足百年,方才得以见客。 这次友人为他带来一颗蛋,据说是只祥兽,让他当宠物养着,没事逗逗解解闷。 又过了三百年,过往的鸟儿传来消息,血海深处有恶龙作祟,可谓是翻了天。时聿挥手作别,回到屋中给自己煮了壶茶。 血海,流放之人、被逐之民的聚集地,魔物产生的源头,在那种地方,只有半具龙骨的朔夜再怎么折腾也掀不起巨浪。这样想着,闻着幽幽茶香,时聿的心平静下来。 可惜他低估了那条黑龙。又一百年,龙出于海,腾于四方,诞下九子,九子性恶,为祸天下。 凡俗之世再度大乱,天神意志的继承者们在这时对时聿发出召请,让他去平复四方祸乱。 一盏六角灯,一袭白衣,不问世事之人终于自隐居之所离去,门扉轻掩,再度归来时藤蔓以绕满墙院。 那之后,朔夜来找过时聿数次。他经不得日晒,总是打着一把纸伞,面色苍白,下巴削尖,瘦弱得不成样子。时聿从来将他拒之门外,后来朔夜便学会了不请自入,最后一次见面后,时聿带着垩蚋躲去了昆仑。 昆仑中有道山谷,是某位神祗曾居住过的地方,他在此处布下屏障,使之不受风雪侵扰,又在期间种下一朵火莲,红莲之火调节冰冷冻人的气温。时聿借住在此。 垩蚋乃祥兽之一,唾液能治百毒,愈合伤口,它时常出去救助一些进山采药被兽咬伤的人。而有一次,它发现了个被人追杀、慌不择路躲进这雪山之人。 这个人是无名之人,他亦叫做无名,时聿以山为名,将昆仑二字赠与给他。自此之后,时聿由一人独居变为二人同居。 昆仑很会讨好人,手艺也不差,猎物往往会被做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桌来,只是时聿往往吃一两口后便放下筷子。尽管只剩下半具龙骨,但他依旧不需要食五谷杂粮,而每每看见这些,都会让他想去曾经的日子来。 当一个人开始回忆时,多半是已经失去了,再珍惜也珍惜不来。 可惜朔夜从不消停,也从不悔改。他大概以为他哥哥杀死他的孩子们只是出于不喜之情,就像他憎恶某些人一般。他便不再想着靠繁衍壮大自己的种族以此来扩大自己的势力,开始改行另外的方式。 共用一具龙骨,原本应使二人变得更加紧密,但朔夜发现自某天开始,他再也无法感知到时聿。时聿不可能平白消失,定是有意隐去踪迹。朔夜故技重施,再度为祸人间,企图引出时聿。 他也成功了。 朔夜一路杀到昆仑山脚,引得祥兽垩蚋出山,黑衣少年抓过这只通体雪白的神兽,兀的脸色大变。 “啧。”少年将头凑近垩蚋,埋在毛发中深吸一口气后抬头,“你身上有哥哥的味道,还有个其他人的,原来他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垩蚋自然不会回答,不仅如此,还欲扑上来咬他一口。 “坏东西。”朔夜单手拧住垩蚋脖颈,将垩蚋提到半空中,缓缓踏上入山的道路,走了几步后半山腰时又顿住脚,唇角弯起,眼中却无笑意,“很烦,哥哥一定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想见到那个人,我还是让哥哥自己下来找我吧。” 说完他手一拧,生生将垩蚋身首分离。血溅在冰雪上,很快渗透到远处,像是开出一朵花来。 风从山脚吹来,六角灯上坠的铜铃轻响,时聿猛然拥被坐起,瞳仁紧缩。他匆忙起身,披上外衫,取下六角灯,推门而出。 时辰尚早,天方微微见明,万物半裹着模糊纱衣,时聿还未走出庭院,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你要去哪?”是昆仑站在他的身后问道。 时聿挑灯而立,雪魄幽魂燃得热烈,映得那双如墨点成的黑色双眸深处也泛起浅浅光波,他轻轻一眨,波澜便隐去,神色淡漠道,“我有个弟弟,他做了些错事,我要去惩罚他,也要去救他。” “你还有弟弟?”他和他一起生活了数年,从未听对方提起过。 时聿平平“嗯”了一声,回身继续往外走。六角灯驱开本就淡得快要消逝的黑暗,铜铃随着步伐跳动,却也静默无声。 “他犯了什么错?”昆仑追上来与他并肩。 时聿脚步一顿,他抬头望着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沉默良久后道出简短一句,“太多了,数不清。” “那你要怎么惩罚呢?” “打死。”过了一阵他又道,“你离开这里吧,两条龙都坠落在此,会引来各路妖魔捡漏的。” “等等。”昆仑一把拉住时聿的手腕,“你是指你要和你弟弟同归于尽?” 昆仑初来时尚且比时聿矮一头,如今窜高了,时聿不得不仰视,“我和他,相依而生,便相依而死,这是我所能给他和自己最好的结局。” “你死了我怎么办?”昆仑瞪着眼,眸子里似是点燃了把火,亮着熊熊的光。 “所以我让你离开这里,虽然无名人善战,但也经不住各路贪心者轮番倾轧。”将被抓住的手腕点点抽离,时聿继续前行。 这个时节天亮得很快,东方太阳已完全露头,冰面反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但六角灯中的火更为炽烈。昆仑望着这火,目光自提灯的手往上,最后落到那人后背。“时聿,我不要你死,你要杀谁我去就好,反正我以前也是干这个活计。非要死的话,我去替你死。” “说什么胡话。”时聿斥责道,“无名之人,非八荒*之属物,不会坠入轮回。你若是死了,就完完全全消散于天地间了!” “没事的,只要你还记得我,我不就算死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惹得时聿怒然回头,他盯着昆仑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叹出一口气,落于冰雪之中,“我看过的生老病死太多,我不会记得的。你自己走吧。” 但昆仑依旧牢牢跟在他身后,时聿着实有些恼了,伸手捏了个印打在昆仑身上,迫使他动弹不得,自己则加快脚步下山。 六角灯带着时聿来到朔夜面前,少年站在渗着血的冰原上,脚下是雪白祥兽的尸首。少年见到来人眉眼一弯,眸中泛起光泽,他笑容浅浅,道,“久违了,哥哥。” 时聿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与他寒暄,六角灯被往上一抛悬浮于空,一时光芒大振,时聿伸手结印,再狠狠推出,朔夜不曾防备,被打到身后的崖壁上。崖壁开裂,冰块脱落。 血丝自唇角滑落,脸色更加惨上三分,朔夜转动眼眸,笑意不减,“惊喜大礼啊。” “你知道我向来护短,十分重视陪伴在身边的人和物。”垩蚋的尸体已经冰冷,时聿替它合上双目,将头摆正,“你想要见我,也不必杀了它。” “以前陪伴着哥哥的只有我啊。”朔夜任自己从崖壁上滑落摔倒在地,爬起来后毫不留情地将手臂反拧,矫正错位的筋骨。 “你都说了以前,不是吗?”时聿敛眸,六角灯飘在他头顶,随着他行走而移动。 “我知道哥哥在想什么。”朔夜甩甩手,“哥哥想杀了我。因为一只宠物要杀自己弟弟,这理由很可笑不是吗!” “你从来认不清自己的罪过,也从未忏悔,孽障。”铜铃大震,雪山中间或生长的松柏上雪应声抖落,好不容易迎来晴雪天外出采食的动物纷纷逃走。时聿手势迅速,六芒星阵在身后亮起,招来一阵狂风,朝朔夜席卷而去。风中裹着灵力,如针扎般打进朔夜的身体。 朔夜迎风而上,黑影形如鬼魅,他所经之处地面开裂,声势沉得吓人。“哥哥,你要我死可以,反正活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但是你舍得我一个人下地狱吗?” “你也知道自己会下地狱?”时聿躲过冲到自己面前的朔夜,旋身取下空中的六角灯,以灯为兵器在朔夜肩膀狠狠一敲,朔夜顿时站立不稳,向后退去几步。 “你一身罪孽,当坠入无间地狱,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除非业尽,方得受生。”垂眸复而睁眼,时聿再度结印,狂风平地起,风中夹着冰渣碎石,隔了几步都再无法看清对面人的脸。 “一下子就把我打入八大地狱中最苦的那个,哥哥你的心真狠。那里可比血海折磨人多了,你会陪我去吗?”朔夜依旧眼眸带笑,他以掌为刀劈开风障,顺势回转身形抬脚旋踢。 “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死,但我不会陪你下地狱。”时聿以灯格挡,又旋手绕到朔夜身后,曲起手肘往对方后背撞去,“我陪了你那么多年。早就累了,我会去转生,忘掉今世一切,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原来哥哥早就嫌弃我,想要抛下我啊。”朔夜翻身后退,落到一丈之外,他五指成抓状,往垩蚋的方向一抓,还未远离的神兽魂魄被生生扯离体。朔夜咬破另一只手手指,用血画出一道阵,然后挥手送过去,血阵没进垩蚋魂魄中,它开始泛起黑气。“可是哥哥,我不允许你走,即使是我一个人堕入无间地狱,我也会爬上来,找到你!” 垩蚋从自己的尸体上站起来,仰天一啸,震得山间积雪倾斜下滑,雪球越滚越大,直直朝时聿奔来。 “邪术!”时聿大喝,“你这是要让整座昆仑雪山为你埋骨?” “这样,哥哥就能和我死在一起了不是吗!”朔夜笑得疯狂。 时聿一手指天,一手对地,将结界筑起,六角灯飞转冲向垩蚋残魂,雪魄幽魂燃气的光芒冲天,却驱不散那魂魄上的黑气。 垩蚋残魂跃至空中将六角灯扑倒,雪球正正从灯笼上碾过后魂魄飘出。时聿隔空驱着六角灯冲出雪球,雪球恰好打在结界上,散落满地。 雪球自然不止一个,整座山峰都在往下跨,一段松柏木冲到朔夜面前,他单手提起,往前跨步,将松柏木撞向时聿的结界。时聿早知他会这般攻来,先一步撤下结界闪身退去,让朔夜扑了个空。但垩蚋不止何时窜到时聿身后,扑上肩头一咬,明明只是魂体却要得人生疼,肉被撕下一块,伤口上黑气萦绕。 朔夜趁机横木,松柏木尖细的那头朝时聿胸口插去,时聿不退反进,微微侧身,同时五指并拢以手为刃。 双方都没刺中对方的心脏,各自拔出退后一步。这是一根长木仓破风而至,直插朔夜头颅,朔夜矮身躲过,长木仓刺入冰面,顿时冰原上又多出一道口子。 时聿循着长木仓飞来的方向看去,发现那人赫然是昆仑。昆仑奔向朔夜便是一击,在那身黑衣上印下掌印,朔夜趁他来不及收势摁住他的手臂往后一甩,昆仑顺势落地拔出长木仓。 “你来干什么!”时聿将自己被透穿的伤口捂住。 “帮你。”昆仑话语简短,他反手握木仓,将时聿挡在身后。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就是这些年陪在我哥哥身边的人?” 时聿与朔夜同时开口,昆仑哪个都不理,直接甩开木仓出击。 无名之人果然善战,他跟不知疼痛似的,被击打在要害处依旧挺背直立。时聿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昆仑也是一身的伤,体内的毒已侵入脑部,若是换做一般人,早就尸身冷透。 垩蚋残魂只剩下咬和吼的技能,六角灯死死地缠着它,吼叫一声的音浪将灯笼吹开又马上贴上。而巍峨雪山因得这阵阵吼声,滑坡更加严重,碎冰、残雪、石块如浪涌来,几乎要将山脚的整片冰原淹没。 朔夜扔掉被长木仓穿得透烂的松柏木,躲过时聿的掌风,结印打向昆仑,自己则足尖一点站在汹涌浪潮之上。 昆仑在半空中被打落,眼看着就要被冲走,时聿飞奔至他身边半抱半拉,带着他浮到与朔夜平行的位置。 “昆仑。”时聿喊着他的名字,这人眼睛似睁非睁,出气也绵弱无力,“无名之人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打不过龙族啊,多多已经死了,你不要再……” “哦?昆仑?”朔夜挑眉打断时聿,“这么随性的名字,是哥哥取的吧?大概是取自在昆仑相遇之意?” “哥哥,名字这种东西,不是亲切之人怎么能随便替人取呢!”朔夜的表情变得阴冷渗人,“哥哥只能替我取名,哥哥的名也只能由我来取!” 朔夜振臂高呼,同时一个漆黑幽深的黑洞出现在他身后。时聿眼见不好,企图结印以挡,但带着昆仑只剩下单手,无法保持印的平衡,打出去后被轻而易举地击破。 有东西自黑洞里露头,那是一根拳头粗细的、修长的、前端削尖的白色长木仓。“哥哥,这是我在血海里抽出那自称血海之王的魔物脊骨制成的。”朔夜竟还有心介绍,“配哥哥你,想来是合适的!”朔夜将骨制长木仓从黑洞中拉出,在手中一转,木仓头对准时聿丢去。 昆仑睁开眼睛,长木仓一挽,另一只手推开时聿,同时也借力冲向朔夜。骨制长木仓当胸穿过,他也正正将木仓送进朔夜的心脏。 朔夜含着抹冷笑将昆仑拍飞,接着抽出长木仓往下一丢,“粗制滥造的铁器怎么可能杀死我呢?你说是吧,哥哥。” 时聿自是不回答话,他接过昆仑,张开结界将他罩住,然后招来那柄粗制滥造的长木仓,手掌覆盖上木仓头。 鲜血沾湿时聿整个手掌,湿热得让他禁不住颤抖,这是他第一次伤害自己的弟弟,也是最狠、最后的一次。时聿用力一握,手掌被割破,血覆盖住朔夜的。他朝长木仓吹出一口气,长木仓有了灵性,发出一声蜂鸣。 染血的白衣被风吹开,这一木仓翩若惊鸿,在那已被洞穿的胸膛再次刺入,隔得太近能清楚听到心脏爆裂之声。朔夜抬手将时聿抱住,那只飞出去的骨木仓又绕回来,刺透两人的身体。 “哥哥,这次我们怎么都会在一起了吧。”朔夜睁着眼,声音温温润润仿若春初第一滴融化山间的雪水。 “我们不会在一起了。”时聿轻声回答,他放开握木仓的手将朔夜推开,然后将骨木仓从自己身上抽出。 “昆仑雪山作为你的埋骨之处,也好……”他最后看了朔夜一眼,接着走回昆仑身边,望着被结界罩住的人,又是一声长叹。 朔夜一死,被他召唤出的垩蚋残影也跟着消失,飘到不知何处。时聿招来六角灯,带着昆仑的尸首慢慢走出昆仑雪山。 “带我去白砂海,轮回之说的起源处,找找有无让这无名之人轮回往生的方法。”时聿对着六角灯道,“可惜我的时间所剩无几,能否找到就随缘了……” 最后的话被突然降下的风雪吞没,双足留下的脚印也消失不见。 第52章 谁的世界 牧轻言陡然睁开眼,望见的天空灰蒙蒙中泛着血色,红得让人倍感压抑。他伸手往地上一撑,想要坐起来,却被某样东西给硌了一下,他微微转头,发现是根骨头。骨头大部分被埋在地下,只露出一截在地面,牧轻言霍然坐直身体,他看见尸骨半遮半露遍布大地,折刀断戟也随处散落,都带着斑驳的痕迹。 透过数万年的回忆,他想起自己是从主墓室的那口井中跳了下去,没想到这口井竟然连接着一个古战场。而且他是和曲泊舟一起下来的,还有垩蚋多多。多多是如何栖息于那枚青铜指环中的暂且不提,可是他们俩竟然都找不见踪影。牧轻言方欲提步去寻,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哥哥,你在找我吗?” 声音与记忆中无二,牧轻言回过头去,少年的模样也和多年前毫无差别,朔夜穿着一身黑衣,衣角随着步伐牵起。他在朝牧轻言走来。 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牧轻言感到一阵头疼,回想起一切的他找回了消失经久的熟悉感,但疏离感仍是横在二人之间。我可没有找你,牧轻言腹诽道。 朔夜一眼看穿牧轻言的想法,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我是你唯一的同类,我们应当互相温暖,永不离弃,不是吗?哥哥你为什么老是想着抛下我呢?”朔夜不解地偏头,温润明亮的黑眸里透着疑惑。 隔着茫茫的时光,隔着数不尽多少次的轮回,脚踩焦黑的大地,鼻尖似乎还有硝烟萦绕,牧轻言神色复杂,“当年的怨恨已被死亡结清,现在我和你无同族之情,非血缘之亲,从未在一起过,又何谓抛弃一说?” “哥哥你还是这么固执。”朔夜撇下眼,“如果死亡能结清怨恨,那你为什么又应了龙骨的呼唤将以前所有都回想起了呢?你分明就不曾放下,不然不会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从昆仑来到白砂海,死在生死树下,让我花了数千年才找到。” 牧轻言一愣,他再次环顾四周,丝毫没看出这里有昔年他来时白砂海的影子,他又想起朔夜说过白砂海是诸神魔的禁地,可他当年 “白砂海为什么变为了这样?”牧轻言问。 朔夜抬眸看着牧轻言,唇边笑意轻柔,“因为世间万物都是会死的啊,而白砂海中的生命树,却是能够不老不死,安然永生。你我陨灭之后,诸神魔都打起生死树的注意,在白砂海开始了神魔之战。生死树吸收了足够的戾气,在诸神魔打得正是酣畅淋漓之时进行了反扑,于是八千万神明、八千万恶魔的绝大部分都惨死于此,余下的小鱼小虾,再不敢涉足。” “那生死树呢?”这里地连天,天接地,视线毫无阻拦,却是看不见一棵能被称之为树的东西。 “它在白砂海的另一面。”朔夜朝牧轻言伸出手去,“好了哥哥,这些事都是过去千八百年的了,我们还是顾紧眼下的好。我们去把剩下的半具龙骨找出来。” 牧轻言在空中划下一线,将朔夜与自己隔绝,“你想要那半具龙骨干什么?” 在虚空中触碰到一堵无形之墙,朔夜悻悻地收回手,“哥哥你跟我去不就知道了吗?” 牧轻言心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在打不好的主意,他抬手朝朔夜挥了挥,转身便离开。 结界破裂之声传来,牧轻言被朔夜拎住后领,脚步生生顿住。 “哥哥你逃不掉的,就算你离开得了一时,也无法一辈子躲过我,毕竟你已经来到我的世界里了。”抓住他的人温声细语,像是在诱哄企图离家出走的孩子。 “你什么意思?”牧轻言扭过身子,将朔夜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你是指我们这些人会穿越在各个世界,完成些奇奇怪怪的任务都是因为你?哦,系统口里的主神就是你对不对?累计满积分后换取重生大礼包,这根本是个空头承诺是不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见到你了呀。我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三魂六魄几乎要散尽,我不得不想了这么一个方法来汲取能量维持自己。”朔夜的面容悲伤起来,“你难道没看出来,你在这里所经历的事情,都是我所经历过的吗?哥哥你为什么还不能理解我呢?” 牧轻言所经历的不多,但确实感觉背后都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仿若宿命的呼唤。可是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很难互相理解的,我们之间有了裂痕之后都未曾想过去弥补,然后裂痕逐渐扩大,最后完美的圆环被碎成两截。落到此种境地后,便是再心灵手巧的工匠,也无法修补。 “对不起,我就直说了,我从不期待着与你再次相遇。该往生的人便该往生,该赎罪的人便应虔诚赎罪,将两条生命织线强行结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他这般说着,心下已有了个大致方案——关于如何跳出这一场又一场的任务之旅的,不过可能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做到。 这番话成功将朔夜激怒,他眼瞳中的那层柔和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三分讥讽、三分愠怒,“哥哥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从不骗你,所以我也不会说好话来哄你。事实即使如此,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和你再遇、相认。”风不知从何处而起,久未被雨水沾湿的尘土纷纷扬扬,手上、脸上瞬间裹满灰尘,牧轻言却笑起来,眸底泛着含义,“我早就把你忘光了,你却偏偏要令我想起来,真的是很讨厌呢。” 寒芒自手中挥出,光刃直指心脏,但尚未穿破衣料便被一把将手抓住,牧轻言顺势将手一绕,光刃逼上对方脖颈。他这一击本就是个试探,未用上多少劲,因此收势自如,变换灵活。天知道这指环化为的光剑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才堪堪一触碰,朔夜的皮肤便渗出血来。 牧轻言二话不说将光刃刺得更深。朔夜眸色一暗,舌头轻舔唇畔,手刀往牧轻言手臂猛切。牧轻言被震得手臂发麻,光刃一滑几欲脱落,朔夜趁此将他手腕锁住,另一只手将要环上牧轻言腰际时,牧轻言微微后退,拉出距离之后提脚往朔夜胸膛踹去,自己顺势一个空翻落到更远的位置。 沉闷之声响在这片荒芜大地上,这是继那次大战之后,时隔数千年的再一次战斗,在原本为兄弟的二人之间,该有的血与泪早被时光洗净,剩下的不过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一个人对一段回忆的纠缠。 “时聿,哥哥,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打不过我,我是被血浸泡过的利刃,而你一直躲在世事之外,什么都不肯参与。所以,你别想着逃开。” 牧轻言划下的结界根本无法抵挡朔夜,金光明灭,破碎声响,对方已至眼前。但到底是回想起了丢失多年的记忆,对于战斗的熟悉感袭上心头,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判断,牧轻言在朔夜面前一个虚晃,随即绕行到背后。但朔夜说得没错,打斗是需要累积经验的事情,牧轻言能走出一步,对方已然预见到了下一步,甚至是更之后的。朔夜都没有转身,将手往身后一抓,精准无误地攀上对方手臂,紧接着借势回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踹上牧轻言胸膛。 这一踹应当是踹断了几根肋骨,牧轻言呼吸一深便开始疼痛,他抹掉唇角血迹,握着光刃的手将刃柄攥得更紧,指甲生生嵌进肉里,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地上一撑,趁着朔夜走近顷身旋踢起身,也恰好踢得对方连连后退。牧轻言以手为支点横腿外扫,将疼痛化为动力,应是让清俊的少年变得灰头土脑,多处破相,唇角同样是流出血来。 饶是被一阵猛踢,朔夜依旧站得稳稳当当,观之牧轻言,他双腿微微分开以此稳住重心,手掌里满是汗,都不知道下一次出手时能不能将光刃握稳。但不管了,朔夜只是从八重地狱里爬出的幽魂,若不是他整了这个么世界,连存活都很难保证。牧轻言生而为龙,若不是因为朔夜,龙骨不会被损伤分毫,死后也是正正当当的到生死树下往生,于天于地不曾为孽,三魂六魄俱全,能以天地灵气为养,不信斗不过朔夜! 这样想着,牧轻言沉下重心,又忽地起身,全身力道都聚于光刃之上,朝朔夜扑去。 朔夜阴冷一笑,挥掌带起一阵风来。风不减牧轻言其势,甚至是温柔地将他包裹住,牧轻言暗叫不好,但无法收势。风中附着有灵力,温暖而和煦,丝丝渗透入他的躯体,灵力越汇越多,为经历过修行的躯体压根无法承受,牧轻言只感觉每一根血管都快被涨爆,在他到达朔夜跟前时,刚好走过临界点,一股灼热之气游走周身,又自喉间喷涌而出。 光刃再也无法握住,喷出的鲜血浸得朔夜前襟颜色更深,牧轻言提起最后一口气将朔夜向他伸出的手打掉,自己被反推得后退好几步。 一根锈迹斑驳的木仓横空而来,深深刺入牧轻言与朔夜之间的空隙里,只见阴云不知何时散开,夕阳半沉,红似火烧,曲泊舟正从那团火中缓缓行来。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朔夜盯着那逐渐靠近的黑衣人,眼眸一转,缩回欲迈向牧轻言的腿,将木仓自地面拔出。 牧轻言心一震。 曲泊舟抽出腰间的刀,他和朔夜四眼相对,双方未曾半句便刀木仓相抵,兵刃相接之声清清越越,两道黑色身影纠缠在血色的夕阳光辉中,天上地下不断分合。牧轻言眯起眼睛,他虽然浑身难受,但看得清楚明白,朔夜那是有意放水。 “昆仑,与昆仑雪山同名之人,在缝隙出生的无名之辈,你怎么这么喜欢缠着我哥不放啊。”被黄沙掩埋、遍布铜锈的□□终是敌不过保养良好的刀锋,在曲泊舟的一记横劈下断成两截,朔夜随手一扔,“你可真是一位骑士啊,可故事里,骑士都会死的。” 虽然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但曲泊舟依旧提刀而立,心中打起十二万分警惕。这个人很难缠,比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要高深莫测。 “朔夜。”渐渐将呼吸调整好后,牧轻言站直身体,光刃再度滑入手中,“我们俩的事情,就该在我们之间解决,你杀死我也好,我杀死你也好,或者我们俩一起死,都不要把他人牵扯进来。” “哥哥你这是在为你的骑士求情。”朔夜一眼看穿牧轻言的企图,“你不希望他死,是不是因为他在你面前死过一次?可我也死在你面前啊,你怎么老是一次又一次地要我死呢?” “我只是希望事情在我们之间解决。”牧轻言定定地望着朔夜的眼眸。 “嫉妒也好,憎恶也罢,我先解决了他,然后再陪哥哥你去找龙骨,这一次我们谁都不会死。”朔夜摩挲起自己的手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就像以前一样。” 曲泊舟对他们之间的对话似懂非懂,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滚,终于他懒得旁听,提刀往朔夜挥去,刀光扫起满地黄沙,他在黄沙中跃向对方、与对方几近贴面。 朔夜用两根指头捏住曲泊舟的刀锋,挡住了曲泊舟的攻势,用力之大让曲泊舟无法动弹。曲泊舟提脚攻向对方下盘,却被对方反腿一勾,朔夜顺势将他的手制住,曲泊舟整个人被反剪着跪倒在地。朔夜伸手成爪,作势要往曲泊舟天灵盖拍去,这时一旁的牧轻言原地暴起。电光火石之间,手中利刃生生将朔夜手掌削去。 血喷涌而出,溅到眼球上,染红整个视野,牧轻言和朔夜同时晃神,最终牧轻言先一步拉起曲泊舟后退。他看向那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双手将光刃握紧,站在曲泊舟身前,作出进攻的姿态。 “朔夜,你不要再想着回到过去了。我们俩,不会再牵手,不会再拥抱,我们只会厮杀,以一个人将刀子捅入另一个人心口结束。” 没人听见朔夜低声呢喃了句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断手眼神变得冰冷,那抹一直挂在唇角若有若无地笑意彻底消失,抖手将在伤口上打滚的血珠甩掉,他挺直背脊,另一只手在虚空一抓,虚空中冒出一团黑雾,朔夜从黑雾中抽手,手中多出一柄长刀。 长刀之上血色光华流转,与夕阳的光辉照映着,刀身上的铭文耀得人睁不开眼——这是用地狱深处的业火淬炼,以千万恶灵开刃而成的刀。 牧轻言小心翼翼地呼吸,尽量避免带动伤口,他右脚往后挪动半步,手中光芒暴涨,脚一曲一蹬,朝朔夜跃去。 金光与红光相撞,朔夜将长刀往前一推,牧轻言怎么去的就怎么跌落在地,朔夜飞身扑下。牧轻言丢开光刃,他尽力引导着身体内不断溢出的朔夜的灵气,循着久远的记忆双手结印,打出的光芒不尽纯粹,但仍是让朔夜身形在空中一滞。朔夜变换姿势,长刀自上往下将结印劈开,牧轻言已趁着这个时间远离,他几个起落跃到后方,身体略略下沉蓄势待发。 “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嘛。”朔夜的声音沉得更低。 “废物利用。”牧轻言也不怕惹得他更生气,怎么不好听的怎么来。曲泊舟也站起身来,和牧轻言对视一眼后,静静右移。三个人呈三角之态立着,手提刀刃,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朔夜“啧”了一声,正欲还嘴,却因打在脸上的黄沙而顿住,他伸出手在风中一捻,霎时面色大变。牧轻言也感受到了一阵不同寻常,不知何时周遭环境变了,风中带着煞气,脚下的沙土也开始缠人。 “诸神魔的禁忌之地,我已经被雪掉神格了,哥哥也转世为人……生死树是要赶谁走?”朔夜攥紧刀柄,视线投向夕阳。 沙土缠在脚下,动作变得沉重,呼吸间煞气流入体内,五脏六腑撕心裂肺地痛,牧轻言灵光一闪。他们生而为龙,落地为神,万物因他们而有灵,那些后天修成神的家伙,哪有资格剥夺他们的神格?再者,所谓的轮回转世,其本质也都是不变的。他们还是龙,不然牧轻言不会使出结印。所以白砂海、生死树要驱赶、杀死的,是他们两人! 牧轻言对上朔夜的双眼,发现对方明显也想到了,当年的处罚不过是一场阴谋, 他们很快将在这场阴谋中死去。他死了也就算了,可是曲泊舟呢,无论是当年的昆仑,还是现在的曲泊舟,都多么无辜…… “怎么离开这里!”牧轻言冲朔夜吼道。 “别想着离开了,当年进来的神魔,没有一个离开了的,你的脚边就是他们的尸骨。”朔夜凉凉一笑,“这一次我们终于能死在一起了。” 牧轻言哪会听他的话,动身跑到曲泊舟身边,还未拉住对方的手,地面便开始震荡。他没站稳一头栽进曲泊舟怀中,被撞得咳出一大口血来,曲泊舟刚把他扶起来,牧轻言就蹲了下去,光刃插在地面,一道结界罩在两人头顶。 夕阳似火,风似万鬼哭笑,朔夜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又被一双无形的手扯回去。牧轻言听见一声破裂之声自头顶传来,接着整个人被风卷起,他也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么,再次喷出一口血后,意识便四散而去。 第53章 往生之路 他一头从床上坐起,脑袋却撞上金属制的天花板,一声闷响,疼痛袭来,他不由得缩回去,手抚上脑袋。牧轻言在一节火车车厢内,硬卧,上铺,身上盖着白色被褥边角泛黄,他抓着床侧的栏杆坐起,这次小心翼翼了许多。 窗外是深夜,火车在郊外高速行驶,没有路过一盏灯,下铺的人打着呼噜,隔了墙的铺位还有小孩在啼哭。他不是在白砂海吗,怎么到这来了?还是说他死了,穿越到下一个世界了?可是系统没有提示他,牧轻言在心底喊了几声,对方也没回应。难道他已经脱离朔夜的控制了?可不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掌宽大,骨节修长,是双成人的手,若是脱离控制,他一缕游魂该去往生才对,怎么会跑到这样一个躯壳中来。 牧轻言爬到床尾,顺着梯子爬到车厢地面,从下铺的床底下掏出自己的鞋,穿上后坐到窗边,对面车壁上标明床号的牌子亮着荧光,他不远处的车门顶上也亮着,十四号车厢,六号床上铺。这是两个十分熟悉的数字,这里是……牧轻言一惊,这里是他死前的世界! 记忆唰唰地涌来,牧轻言,今年二十一岁,就读于h省x大,现在正是暑假,他就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头顶上放的便是他的行李。目前的时间是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五号,凌晨三点三十一分,距离火车脱轨侧翻还有五个小时。 这是他死亡之前的时间点。到底是怎么回事……牧轻言陷入深思。窗外终于由重重山影变为城市远景,灯火依稀照清牧轻言映在玻璃上的脸来。他属于美少年的类型,细眉,丹凤眼,鼻巧而挺,唇是浅淡的粉色。他抚上脸颊,似笑又似哭地叹出一口气,这张脸真是好久不见。 灯火掠过的速度慢下来,火车即将抵达下一个车站,此时正在减速行驶。牧轻言霍然起身,从钱包里掏出卧铺牌往乘务室走去,他向乘务员说了下自己要提前下车的打算,换回自己的车票。 十分钟后,火车进站,白炽灯灯光将月台照得极亮,牧轻言一手拎着背包搭在肩上,另一只手挡在眼前。他十分不适应这样的明亮环境。随着人流走向出站口,检过票后又走了一阵,牧轻言终于站到地面上。他回身看了看出站口顶上的巨大字牌,这里是b市北站,距离他的目的地,普快需要八个小时,高铁还需一个半小时。但凌晨高铁并不发车,最早的一趟要等到八点十五分。牧轻言按灭手机屏幕,拒绝掉一窝蜂围上来举着巴掌大小、上面写着住宿二字纸牌的大妈,环顾一周后,朝一旁的地下通道走去。 这座城市的地下被挖了个空,负一层内琳琅满目各种商铺,特产店、大娘水饺、面馆、旅行箱包店等等,有些店还未歇业,牧轻言转了一圈,找到一个麦当劳,坐进去后点了份薯条,这段时间正好在搞活动,大薯买一送一,牧轻言要来双倍番茄酱,将薯条全部倒在方盘中,番茄酱撕开挤出在一旁。 望着这一摊血红的番茄酱,牧轻言忽然想起曲泊舟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跟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了。曲泊舟要是没有跟来更好,他就可以一个人去找朔夜解决掉这一切,让死者往生,让罪者获罚。 一旦开始走神,便开始泛起困来,番茄酱被戳得只剩下少许,牧轻言双眼半闭半睁中把薯条戳歪,折断在纸上,他头靠在一旁的隔离架上,就着这个姿势睡过去。 再次惊醒是六点,店外熙熙攘攘起来,卷帘门被咯吱咯吱往上卷,伴随着火车停靠涌出的人流,叫卖声也响起来。手指捏着的薯条早已滑落,牧轻言一不留神用这只油手揉上眼睛,被激得完全清醒。他拿起还幸存在桌面上的手机,按亮看了看时间,便揣进口袋里起身去洗手。 牧轻言在地下通道里走了半天,找到轻轨站,在售票机前买好一张去高铁站的单程票,安检后乘扶梯下行,刚好遇上一趟将要关门的列车。落下已有三年的生死时速追车神技再次展现,牧轻言在灯亮起的前一秒冲入轻轨中。 火车站和高铁站之间只隔了一站,牧轻言觉得自己还没站稳便又要下车,朝上方的轻轨线路图翻了个白眼后,牧轻言走出车厢。他选了离高铁站最近的出口,走到地面后先是到售票大厅买票,然后慢慢悠悠地走进候车室。 现在才六点十五分,离他乘坐的列车发车还有两个小时,在手机上设好闹钟后,牧轻言走进才开门的星巴克,闭着眼睛乱点了一杯咖啡,端到座位上趴着便开始睡觉。 八点三十一分,牧轻言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掏出手机点开微博,没刷出任何火车遇难的消息。 八点四十一分,各大新闻官博的最新微博都是以#k338号列车脱轨侧翻#打头的消息,点进tag,各种近距离、远距离的图片被po上来,点蜡祈祷的微博不断递增。牧轻言双眼渐渐放空,手指仍在无意识地滑动,所有的轨迹都是往固定方向眼神,他终于确信,他真的回到了这一天。 车厢内骚动起来,有朋友、亲人在那趟列车上的拿出手机打电话,接通的喜极而泣,无人接听的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拨打。牧轻言拨通父母的电话,接着打开微信给室友报平安,他被感慨非洲人也有神闪避此等意外的一天,但得到更多的还是欣慰。 心中百感交集,牧轻言的视线在窗外、前方徘徊,最终他将屏幕按黑,头靠上椅背。他还得再去一次白砂海,那里不光埋着他的龙骨,六角灯也遗落在那,还有垩蚋。他需要拿回丢在那里的东西,才能有实力与朔夜对抗,只是要怎么骗过生死树呢…… 想着事情,时间便飞一样的流逝而去,广播提示诸位乘客即将到达c市,牧轻言抽回思绪,将背包背好。 下车,检票,出站。几个小时前的动作再次重复,牧轻言目不斜视地往前,在刚走出大厅时被人拦下。来人的眉目极其熟悉,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似是春樱落地,那么的不符时宜。牧轻言想也没想将他的手推开,表情也跟着冷下来,“你干什么?” 来人一愣,很快又释然一笑,“猜猜我是谁?” 石子在湖面激起水花便沉下去,幽幽渺渺落到湖底,牧轻言的心便是那块石子,他盼什么不来却来什么,真是黑到可以去非洲当酋长了。“我不认识你。”牧轻言说完,绕过来人继续前行。 来人不依不饶地跟上抓住他的手臂,“牧轻言,我是曲泊舟。” 他脚步未停。 “别装了,我知道你都记得。你本该在k388列车上,却中途下车了,转乘高铁回到c市。”曲泊舟道。 “你来干嘛?”牧轻言顿住脚步,表情变得无奈。 “当然是找到你,和你在一起,商量怎么打败朔夜了。” 不同的断句有不同的含义,牧轻言哪个都不想选择,这人为什么就那么执着地要往火坑里跳呢? “我知道你不想我跟着去,那你在白砂海就不该拿结界护着我。”曲泊舟挡在牧轻言面前,牧美少年身量纤细,而曲泊舟一如既往的高大。 “这两者没有关系。”牧轻言抬起头来瞪着曲泊舟。 “当然有关系。”曲泊舟拉着他往广场中走,“虽然你不说,但我还是知道的,你在乎我,刚好我也在乎你,所以我们就该一起,所有的事情一起面对。” “哦。你说得好有道理,可我并不想搭理你。”牧轻言试图挣开那双束缚住他的手,“曲泊舟,麻烦你放开,我要回家。” “令尊令堂那边我打过招呼了,顺便帮他们报了为期一个月的出国旅游团,今天的团。”曲泊舟把牧轻言往地下车库的方向带。 哦,你有理,你什么事都安排好了,你有钱,你了不起,我该听你的……个屁咧!“曲、泊、舟!”牧轻言一字一顿,“所有的事情,都因我和我弟弟而起,你这个受害者委实不该卷进来!” “你弟弟对你有非分之想。”曲泊舟答不对题。 “严格来讲我和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们只是从两颗靠得比较近的蛋里孵化出的,在那之前世间不曾有生灵,所以也不存在同一对父母这样伦理上的问题……后面半截话太长,牧轻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曲泊舟就停住转身,让他的头生生撞进对方的胸膛。 “所以你们之前其实不受伦理道德束缚。”曲泊舟眸光一闪,将牧轻言从自己怀里揪出来,顷身与他平视,“那不就更该把他打死了。” 对方的呼吸灼热,牧轻言不自觉地撇过头,“也应由我出手。” “好好好。”曲泊舟顺着他的话点头,同时拿出车钥匙按下按钮,不远处的黑色路虎车灯闪烁。 曲泊舟把牧轻言的背包丢到后座,把人塞进副驾驶后替他系上安全带,稍微给车内通过风后将空调打开,牧轻言看着窗外由暗到亮,由城内到内环高速再下道,两旁倒退的街景越发熟悉起来。 “你在往哪开?”牧轻言不得不把视线分到开车人身上。 “你不是要回家吗?”曲泊舟勾唇一笑。 牧轻言:??? “不需要导航,本地人?” “不是的。”曲泊舟摇头,“我凌晨到的,之前不是说了吗,我去你家拜访过你父母。” 第54章 往生之路 牧轻言无声地扭过头,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不知为何今天特别的堵,下了内环高速后公路上的车辆便如一串串香肠,前后保持车距,有序地一整串慢速前进。牧轻言拉下遮光板,曲泊舟善解人意地递来个眼罩,不太愉快地道了声谢后,牧轻言把这根青色的悲伤蛙眼罩套在眼前,靠在椅背上睡去。 平时四十分钟的车程生生堵了两个小时,路虎开进牧轻言小区大门时十二点已过,车停好的瞬间他恰巧醒来,是被饿醒的。扯下罩在眼前的悲伤蛙丢进抽屉里,牧轻言思考起一件人生大事——中午吃什么。 曲泊舟替他将背包拿下车,然后拉着正在沉思的某人往楼内走,这个时间大多住户都正在吃饭或者做饭,香飘满楼,牧轻言循着香味轻轻点头,“口味鸡,蒜香茄子,还有酸菜鱼。” “你想吃这些?我们去附近超市买食材?”曲泊舟按电梯的手顿住。 牧轻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曲泊舟打量一番,这位在七月酷热的天里依然是长袖衬衫、西裤皮鞋,腕上戴着表,恩,江诗丹顿的。又联想到这位最擅长的黑暗菜系,牧轻言掏出手机,指纹解锁,然后打开了美团外卖。 “我做饭难道不好吗?”曲泊舟一把将手机从牧轻言手里抽走。 “不是不好,是很不好。你的料理水平最多去自助烤肉里烤点东西,因为酱料都是配好的,或者买点方便食品煮一煮。”牧轻言开始和曲泊舟争夺手机的归属权,外卖列表被下滑上拉,不知道有多少爱吃的不爱吃的被选进购物车。 “我的水平一直有稳定提升的。”曲泊舟一脸严肃。 “哦。”嘴唇冷漠张合,牧轻言以退为进将手放开,受力不稳的手机从曲泊舟手里滑落,又被他手疾眼快地接住。 “那也别吃外卖,我们出去吃。”曲泊舟最终放弃自己的提案。 一想到那明晃晃的太阳,能煎蛋的地面,牧轻言就感觉到热,而且车没有停进地下车库,直接摆在了门口的车位上,虽然就几分钟,但肯定已经被蒸得发烫了。这个理由有理有据,十分充分,曲泊舟也不得不同意,最后商议之下在某家星级酒店喊了一桌子……家常菜。 阳台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饭厅内顶上的暖黄灯光打下,分外的温馨,但是坐在餐桌前的牧轻言脸色并不是太温馨。他刚刚将一根茄条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后便眉头皱起,“这酒店是在附近小馆子里打包的吧,感觉味道格外相似,都那么的……喜欢放酱油。” “这个口味鸡……还真是家家做出的口味都不一样啊……山椒也太辣了吧!” “所以我说我来做嘛。”曲泊舟盛出一碗汤放到牧轻言手边,说得语重心长,“其实比起前些天啃干饼咸肉条已经很好了,不要太挑剔。” 牧轻言垂下眸,将汤捧起,吹开油后抿了一口,“汤还不错。” 他就知道提起这个话题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可若是他不主动提起,对方怕是永远不会开口。曲泊舟捏紧筷子,决定将话题继续,“朔夜说他曾经见过我,而且语气里我和你很相熟。能跟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吗?” 瓷碗放回桌上发出轻声脆响,牧轻言抽出一张面巾纸将沾在唇上的油渍擦掉,顿了许久才开口,“天神开天辟地,将混沌封于混沌之川,混沌之川每万年将会倒转一次,期间可能会倾泻少许,你便是那倾泻于世的混沌所凝成的人,游离于*之外,不入轮回的无名之人……” 不久前才回想起的故事,牧轻言将对面人出现过的部分摘出来说与他听。牧轻言经历过漫长的时光,曲泊舟,不,昆仑出现的那些年只是沧海一粟,却被记得清清楚楚。最初在风雪里相遇,替他医治时明明额上都是细密冷汗却将唇咬得死死的没有发出任何痛叫,为他取名时他眼中的光好似要将自己吸进去般,他的每一种表情都记忆犹新,尤其是临死前的那一抹……不舍。 他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呢。牧轻言眸光微闪。 说到后来牧轻言的表述开始变得简洁,他刻意加快速度完结叙述这段往事,说完后他端起那碗快凉了的汤喝了一口,再欲开口时被曲泊舟抢先。 “原来我上辈子就知道紧跟你不放了啊。”曲泊舟笑眼弯弯,“所以现在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去呢?” 怎么就让这家伙更坚定了呢,早知道他就不说了。牧轻言在心底叹气,有些郁闷地往嘴里塞进一块排骨。 “再说了,反正我们都在朔夜创造的世界里,死了要么重来,要么前往下一个世界,有什么好怕的呢?” “而且就算你不带我去,我也会跟去的。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里,我就会来找到你,缠着你不放。”曲泊舟又接了一句。 话都这样说了,牧轻言觉得自己再怎么拒绝都没有,郁结地将骨头吐到渣盘中,不快地道了声“一起去吧”。 曲泊舟眼眸里似是星子被点亮,他解锁手机调出地图,比例调整好后献宝一样的递到牧轻言眼前,“我查过了,这一块就是白砂海如今的位置,依旧是在沙漠中。沙漠叫哈拉撒。” 牧轻言脸一黑,“感情你都调查好了,只等我答应是吧。”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提前将你需要的资料都备好了,方便你随时查看,不需要过多劳累。” 牧轻言总觉得曲泊舟身后好似有一条尾巴在摇晃,于是他抬手揉了揉曲泊舟发梢,“真乖。”随后夹起一块红烧排骨放入对方碗里。 曲先生乖乖将肉吃下,但总觉得刚才对面那人眼神有些不对。 “我无法去白砂海。”牧轻言将手机还给正在啃骨头的人,“我本来打算请人去把那里的半具龙骨和六角灯带出来,但又不是很放心。” 这是在请求他帮忙了,曲泊舟了然一笑,“我去。” “接受过生死树馈赠之人……大概办事会比一般人要方便些吧。”牧轻言喃喃道。 “那你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曲泊舟已经开始在网上采购去哈拉撒沙漠所需要的装备了。 “不。”牧轻言却是摇头,“我要去昆仑。” “去那里找剩下的半具龙骨?”曲泊舟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想要凑齐龙骨来对付朔夜,朔夜一定也会想到这个方法,他无法去白砂海,那势必会在昆仑守株待兔。” “我们只有两个人,必定要兵分两路,我也无法在白砂海里久待,能去的只有昆仑。”牧轻言眨眨眼,“难道要我一直等在这里,你去了白砂海再折去昆仑,将整具龙骨都带回来?” “我恰好认识一批能人异世,给钱就办事,效率高,保密性好。”曲泊舟翻开通讯录,“让他们去找到龙骨送回来,我们就等在这。” 牧轻言已经习惯每次遇到的曲泊舟都此般财大气粗,点点头靠在椅背上,“隔了太久,昆仑那边的环境肯定也有变化,还得查查之前朔夜坠落的地点对应在如今的哪儿。” “你能稍微画下当年的地形图吗,我来联系之前帮我查白砂海位置的历史地理学专家。”曲泊舟道。 “恩。”牧轻言起身去拿纸笔,画好后曲泊舟将图拍下传过去,没多久便得到回复。曲泊舟又联系了之前说的能人异士,让他们分为两队,一队往哈拉撒沙漠,一队往昆仑雪山,他没有具体说是龙骨,只大致形容了大小、长度和形状,又考虑到可能无法通过公共交通的安检,他还派了车,让这两队人回来的时候开车。 牧轻言默默地听着曲泊舟安排,听到一半便收拾碗筷送到厨房去。这些菜是真的不好吃,该倒的倒掉,然后放进水池中,打开水龙头的刹那,他突然呼吸一滞。他似是预感到什么,抬头往西望去。 牧轻言进厨房时带上了门,冷气就此隔绝,炽热透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晒在人身上只觉得发烫。水龙头中先流出的是热水,好一阵后才变凉,牧轻言将手放在凉水下。 眼见着水池中水就要溢出,咯吱一声门被推开,曲泊舟走过来将牧轻言的手从水流下拉出来,把龙头拧紧后又拉上窗帘,“热就进去,别洗了。” “也没有很热,这个温度挺习惯的。”牧轻言反驳,抽出架子上的洗洁精往水池中挤出一些,又将龙头开大,顿时泡沫浮上来。 “我和你一起洗。”曲泊舟说完便开始挽袖子。牧轻言一脸嫌弃地盯着他的白衬衫,然后将洗碗布放下,把人推了出去。 洗完之后将餐具们归还原位,牧轻言用洗手液洗过手后,抽出面巾纸擦干,靠在门框上看着曲泊舟,问:“拿到龙骨、把龙骨送过来,大概需要花多长时间?” 曲泊舟看了眼手机,道:“明天早上七点的航班,不管是去昆仑还是去哈拉撒沙漠都只需要两个小时,回来开车大概需要十三个小时,但中途寻找的时间就不确定了。” “有渠道买到枪和弹药吗?子弹不需要成品,要半成品。”牧轻言又问。 “能,这个后天早上就能拿到。”曲泊舟手中的手机又被按亮,他发出一封邮件。 “曲先生,你行啊。”牧轻言笑着将厨房门关上,然后把笔记本从背包中拿出,坐到曲泊舟身旁。 “为什么只要半成品的子弹?”曲泊舟偏过头来。 “等龙骨送来你就知道了。”牧轻言一边笑着一边下单了一台研磨机。 三天后的清晨,牧轻言被死不要脸非要和他挤一张床的曲泊舟的手机铃声吵醒,他身边的人翻身拿起手机,接起电话后便唰地坐起身来。 “曲老板,我们发现了目标,不过在目标旁还有一具动物尸体,百科上也认不出这动物是什么品种,我们觉得有必要汇报给您。这只动物通体雪白,长得有些像老虎,是近些日子死在这的。”电话那头的人说道。 接着曲泊舟手机一震,有一张图片发了过来。曲泊舟告诉他们原地待命,挂掉电话后喊醒牧轻言。 “你说,它守着我的尸骨,守了多少年啊。”牧轻言手指触碰上屏幕,白色垩蚋看起来苍老不已,它趴在龙骨身旁,毛发稀疏的尾巴仍搭在其上。“就让它长眠在那里吧,不要再去打搅它。”牧轻言轻声道。 第55章 终章 又过了一天,埋在白砂海沙土之下的半具龙骨被送回c市,与此同时,深入昆仑雪山探寻的那队人传来消息,说他们并未发现任何兽骨痕迹。牧轻言了然一笑,让他们继续搜寻。 时值盛夏,十五楼的住户成天都将阳台上的窗户遮得严实,巨型兽类的骨架从阳台一直摆到厨房,牧轻言嫌弃它挡住了通往卧室的路,将客厅的矮几搬到阳台,又把它盘了一圈,塞在客厅里,然后搬出研磨机插上电源。 “你这是……?”曲泊舟从厨房端出两杯鲜榨果汁,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牧轻言的举动。 “这是研磨机,能把东西磨成粉的。”牧轻言盘腿坐在地板上,拍拍面前的机械,为曲泊舟解释道,“我要把龙骨磨了。” “我以为你是想要把两半龙骨凑齐,然后干件大事。”电源被按下,嗡嗡声响彻整个屋子,曲泊舟在吵闹中将果汁放在牧轻言身边。 “你去把弹药倒掉一半。”牧轻言朝角落里的黑箱子扬起下巴。 黑箱子内部分为上中下三层,上两层放着半成品子弹,弹头、药筒、发射药分成三排,最下层是两把霰弹枪。曲泊舟随便找了个容器,拿起盛放发射药的瓶子,将每一只中的火药粉都倒掉一些。 “让他们去昆仑只是个幌子,他们没在昆仑找到龙骨,正好说明朔夜就在那边,他施了障眼法。”电源切断,牧轻言将粉末倒进容器里,复而从面前的骨头堆里取出几根再次丢进去,难得有一时半会儿的安静,牧轻言轻声说道,“我的目的只有白砂海的这半具,因为制成子弹所需的龙骨不用太多。” “朔夜以为你要拿到龙骨取回力量。”曲泊舟取出第二层子弹,“你却用了一种不太近人情的方法。” “以我之骨,毁其血肉。” 震耳之声再次响起,期间二人再无交谈,这样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在邻居即将敲上门来破口大骂之前牧轻言将研磨机的插头拔出。接下来是将龙骨粉末混进弹药中,相比之下这个工作就要轻松快乐许多,由曲泊舟来完成,然后将子弹组装完成,一颗一颗填进子弹匣中。 倒出的那些弹药被冲进马桶里,牧轻言将客厅打扫一番,又把家具归位,做完这些已是黄昏。他让曲泊舟打电话叫在昆仑的那队人明早撤回来,然后提着箱子出门下楼。 曲泊舟一路将车开出主城,最后停在郊外的空地上,牧轻言从后备箱中拿出新买的拖把,又搬下来一个水箱。 从兜里摸出把美工刀,牧轻言面不改色地划破手腕,让鲜血滴进水箱里,直到面色泛白、浑身发冷时才让曲泊舟拿纱布按住伤口。 牧轻言坐到车前盖上,看着曲泊舟将拖把在混有他鲜血的水中打湿,在空地上画出一个倒六芒星的图案。六芒星六角尖端用圆弧连起,六角灯升到半空,牧轻言咬破舌尖含住符纸,双手合掌一拍,霎时间天边滚来阵阵雷声。 青紫的闪光撕裂夜空,映得地面的人面色苍白,牧轻言掌心中燃起火焰,在有人影降下时向上打出。来人一个后翻落到稍远处,六角灯在他落地的刹那一阵,铜铃声响。 大雨倾盆而泻,闪电映得朔夜双瞳如炬,雷声雨声交杂,铜铃之声隐隐有被覆盖之势。 “哥哥是在白砂海中被吓傻了吗?这种符纸召唤出的东西,对我的用处可不大。”朔夜凉凉一笑。 “试过之后才知道用处大不大。” 六芒星阵豁然亮起,曲泊舟盘坐其中,开口诵诀。以血水画铸的阵法开始流动,光芒几欲照夜为昼,铜铃声在他头顶一旋,声音拔高八度,尖锐得几乎戳穿耳膜。 雷声与铜铃声犹如两只对啸的野兽,以声为武器,势要分出一个高下来。 朔夜皱起眉头,伸手引下两道天雷打在阵中,牧轻言含在口中的符被猛地吐出,和天雷撞到一起又分开。最终雷消隐而去,符失去了灵力被雨打湿在地。 “哥哥,你没有机会了。”朔夜悬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牧轻言。 牧轻言没有回答。阵中曲泊舟手忽然向上一推,倒六芒星阵竟被他举起。牧轻言招手,六角灯突然静止,在余音消失的那刻撞向朔夜,雪魄幽魂在这一过程中越燃越烈,火舌将巨蟒蛇皮烧穿,在撞上的那一刹那攀上朔夜胸口的衣襟。 倒六芒星阵以迅雷不及的速度上声,与撕裂天幕的闪电爪痕相碰撞重叠,电光火石之后光亮消失于天地间。 牧轻言拔出藏在衬衣之下的霰弹木仓,鞋后跟上符文明灭,似是踏云一般冲到朔夜一丈开外。 双木仓举起,先是对准眉心,复指向胸口。混合着龙骨粉末的子弹在没入皮肤之后炸开,粉末随着流经心脏的血液走遍全身,朔夜只感觉浑身上下火烧一般,又如同坠入冰窟一般。 五感之中最先失去的视觉,接着是听觉,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处刑台上,被扒骨抽筋。又好像是回到了血海,在漫无天日中,地面冰冷透骨。哦,那时候自己已经没有骨头了,受寒的也是哥哥的龙骨…… 大地摇晃,天空倾塌,牧轻言扔掉已经打空子弹的枪跑到曲泊舟身边,那人回握住他的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颤抖。 “我们接下来……”曲泊舟问。 “朔夜的世界坍塌了,所有被强行扯进来的人都会回到该去的地方,走上往生之路。”大雨猛灌,风喧嚣而过,远处高山崩裂,河水疯涌。“这一切,我们都会不记得了。” “没关系啊,我一定会找到你,你也一定会找到我。”黑暗之中,曲泊舟对上牧轻言的眼睛。 ** 最后一片黄叶被风扯离树梢,在空中打着旋儿不肯落地,咖啡店的玻璃门被一只白皙的手推开,一个身形纤细的俊美少年走出来。走下阶梯之后他改为双手捧住纸杯,小心地将滚烫的咖啡吸入口中。 行人川流不息,少年靠在咖啡店的外墙上,不时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等的人还没到,他干脆腾出手来插上耳机,点开一款试下流行的手游。探索副本通关了三次,屏幕上方才弹出友人的信息推送。 【我到了,久等真是抱歉!】 少年将横幅划上去,关掉游戏,抬头取下耳机的瞬间目光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里,这人桃花眼,带着抹虚虚实实辨不真切的笑意。 如若春桃绽放原野之中,打在面上却牵动人心,越过层层轻纱似的风,分花拂叶,最后得见的是一句,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肩头被人一拍,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那人早已没入人群再也不见。 “在看什么呢?”友人问。 “没什么。”少年摇头,将耳机取下收进包里,和友人一起走进对面的百货大楼。 ** 冬至之后的第一个节日是圣诞,街道上早已装扮一新,圣诞树立在橱窗之后,团团白棉拟作雪花,金铃、礼物盒系在枝上。jinglebells被单曲循环,少年和友人们一起隔着厚厚的手套吃雪糕,随着人流朝步行街中央的钟塔走去。 这几年开始管制,不许人以充气球打闹的方式庆祝节日,人们只能用喷雾雪花来表达心中的欣喜之情,噗的一声,也不知是谁往少年的雪糕上喷了一下,雪白的雪糕上顿时多出雪白的一坨。 “as!”喷雪花的人朝他吼了一嗓子,但怕被报复很快钻到人群的另一头去了。 少年自认倒霉,举着平白大了一倍的雪糕走到人群边缘,将布满圣诞祝福的、正在融化的东西丢到垃圾桶里。 友人等在一旁,他朝友人走去之时余光忽然瞟到一个身影,下意识地就追了过去,可挤到那人身前时才发现这只是一张泯然于众人的脸。 他心中一空,这时钟塔上摆钟指针正好指向十二,咚咚咚的钟声响起。人群激动起来,少年被人又推又撞,几乎跌倒时被人拽住手臂。 回头刹那,目光交错,道谢的话语到了嘴边又折回,唇微微张合却未发出半点声音。 “我们又见面了。”喧嚣声太大,那人只好贴在他耳边说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全文完—